一意孤行的决绝改革者
晁错是法家的信徒,极力主张加强中央集权。从文帝时,他便已察觉藩国是王朝运营的最大祸患。他多次上书汉文帝,要求削藩。但当时的汉文帝还未痛下决心,这些措施被搁置。而汉景帝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他在年轻时就被灌输了晁错的观念,如今自然要竭力削藩。
但削藩之事异常复杂,它既是王朝公司内部的架构变革,同时也是老板的家族之事,处理起来非常棘手。而且,这是几朝皇帝遗留的问题,不可能依靠单纯的行政命令,采取釜底抽薪的方法就能完成。再加上汉景帝又是新君刚立,位置未稳,面对的又是经验老到、兵强马壮的宗室对手。削藩之事涉及利益集团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晁错刚上任就等于已在空中走钢丝了。
所谓削藩,顾名思义就是收回藩王的土地,相当于汉公司要将加盟店收回,重新改为直营。这相当于是撕毁此前的合约,剥夺藩王的资产,他们自然不会同意。在朝廷磨刀霍霍时,以吴王刘濞为首的藩国势力也没闲着,在暗中串联,竭力反对削藩。东南一带是吴王的地盘,早已反意毕露,一旦削藩令下,必反无疑;而东边的齐地虽小国林立,但都是齐王刘肥之后,他们之间也积极联合,反对削藩;其余的如赵、楚两国则在观望这场关系到自己未来生死的政治变革。比较坚定支持汉景帝的,唯有汉景帝的亲兄弟梁王。
面对这些挑战,晁错非常清楚此次组织变革的危险。周围之人也已看出晁错身处险境,晁错的父亲更特意从老家颍川千里迢迢赶来,劝告晁错不要在削藩道路上一意孤行,免得引火上身。晁父如此相问:“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而晁错却告以大义,“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认为这是为刘氏王朝的长治久安着想,必须如此,已无退路。晁父再次苦口婆心相劝:“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刘家是没事了,可我们晁家要完蛋了。)但这劝谏依然难以说动晁错。此时,削藩之事已箭在弦上,晁错不愿离场,也不可能离场。晁父见儿子如此一意孤行,知道家族祸患难免,便先行自尽。
组织变革尚未开始,家人却已横尸眼前。晁错的削藩事业将如何进行下去?
§§§第二节
组织变革一刀切:削藩等于逼反
七国尽反,矛头直指“清君侧”,晁错成众矢之的
父亲虽以死相逼,晁错却执意不肯退场,继续操盘这场涉及多方利益、异常复杂的公司组织变革。
在削藩上,晁错采取了最刚硬的手段,借用诸侯王的罪名削藩,方式过于单一,这让藩国无路可退。到最后,削藩实质上变成逼反!朝廷最大的敌手是吴王。吴王掌控的吴国铸山为铜,煮海为盐,国力强盛,足以和中央抗衡。而同时齐地四国、赵楚两国也加入了反叛阵营,共是七国。诸国虽然参加反叛,但打出的却是“清君侧”的旗号,全部把矛头指向晁错,认为是晁错侵夺诸侯,疏人骨肉,罪该万死。
“清君侧”的一致讨伐,让晁错成为这场公司组织变革的众矢之的。
一刀切的刚性举措
虽已明知削藩之事阻力重重、暗藏杀机,晁错却毫不妥协。相反,他还加快、加紧了削藩的步伐。和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柔性方法不同,晁错采取了刚性的措施,通过罗织罪名和抓藩王小辫子的方式来削夺藩国土地。
贾谊的方法是让诸侯国自身分裂,让一个大国变成数个小国,自身瓦解,最后无力对抗朝廷。这最终的效果是,朝廷虽然没有得到直接好处,但在间接上能消弭祸患。贾谊是文士出身,方法要柔和一些,也更具可行性。
而晁错是法家的半个信徒,自然不会如此温和。在削藩上,他没有将各国分类,采取循序渐进、逐个解决的方法,而是采取了集中处理的方式。一刀切虽然能展示朝廷削藩的决心,但过于单一,损害了绝大部分封国的利益。这样会使矛盾集中爆发,引起强烈的反弹和叛乱。
晁错担任御史大夫以后,短时间内连削四国。其中,楚王被夺走了东海郡,吴国被削掉豫章郡、会稽郡,而赵王被夺走河间郡,胶西王被剥夺了六县。东海郡、豫章郡、会稽郡都是大郡,一旦被抽走,就相当于这些诸侯王近半的资产被剥夺。而且从朝廷的胃口看,是不会甘心只剥夺这几郡的。这让诸侯们异常恐慌和愤怒,认为朝廷贪得无厌,会得寸进尺。
而削夺封地的理由更是五花八门,有的近于生硬拼凑。比如胶西王的罪名是买卖官爵;赵王的罪状是两年前的旧账;楚王的罪名是在薄太后(汉文帝的母亲)丧事期间有过房事行为,也是好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但晁错甚至建议直接处死楚王,收回所有封地。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做法,自然不能让人信服。面对如此步步紧逼,诸侯国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多数都走到了朝廷的对立面。
结果是,削藩命令一下达,七国便一齐造反,并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把所有矛头对准晁错。连作为变革操盘手、削藩主导者的晁错都没有预估到反弹会如此之大—他当时认定必然会造反的只有吴国。而年轻的汉景帝更是措手不及。
组织变革头号目标—吴国
造反的七国中,领头者是吴国。吴王刘濞也是实力最强、辈分最高、年纪最长的藩王。其是刘邦兄长刘仲的长子,辈分上是汉景帝的堂叔。刘濞跟随刘邦平定过英布之乱,表现英勇,为后者垂青。汉朝立国之初,刘邦担忧江东之人不服皇权,苦于诸子皆弱,便特意选派年壮的刘濞为吴王,镇守吴越之地,“王三郡五十三城”。吴地邻接东越,在诸藩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拜印之后,刘邦即见刘濞有反相,后悔不已,但木已成舟,他也只得拍着侄儿的后背,边安抚边略带威胁地嘱咐,“天下同为一家,慎无反”。
刘濞极有野心,同时治国能力也是超群。镇守东南四十年以来,在他治理下,吴国国力蒸蒸日上,国库丰裕,百姓富饶。刘濞发展当地经济有两项重大举措:一为铸钱,二为煮盐。
吴地铜矿异常丰富,刘濞因地制宜,招募亡命之徒,在丹阳汇聚万人之众,铸铜为钱。汉文帝时,通行四铢钱,称为“半两”,由于劣钱过多,民间也自行铸钱,并未被明令禁止。吴王作为诸侯,就地取材,吴国产的钱被称为吴钱。除吴之外,汉文帝的宠臣邓通所掌控的蜀地也是铜矿资源丰富,蜀地铸的钱被称为邓钱。当时,东南通用吴钱,西北则使用邓钱,故有“吴邓钱布天下”之说。《平准书》里也记载吴国“即山铸铜,富埒天子”。有如此强大的经济资源,吴王的野心也随之水涨船高。
除铜矿外,吴地临海,有着当时国内最丰富的盐场资源—其后两千年都是如此。刘濞大量开发,沥水出盐,盐业发展迅猛,并由此兴建了很多城市。盐、铁之利,关系到国家经济命脉,至关重要,吴国有盐业的坚实依托,因此兴旺。
此外,吴国的造船和渔业也非常发达,农工商皆协调发展,形成了百业兴旺的繁荣局面。后人鲍照写赋,夸赞刘濞治下的吴地“财力雄福,士马精妍”。
有如此巨大的财力支撑,吴王为笼络人心,下令全国免赋(农业税),这在当时是难以想象的。
作为大汉公司的一个加盟商,吴国与中央相距遥远,加上如此迅猛发展,自然引起了集团公司总部的警惕。但当时的朝廷鞭长莫及,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干涉,只得任其发展。此前,吴国和宗主国之间一直维持表面上的友好,但在发生吴太子被汉文帝太子(汉景帝)误击致死之后,双方的裂痕便加深了,此后难以弥补。
当时,吴太子按惯例入长安拜见天子。平时辅佐吴太子的都是楚人,脾气异常火暴,吴太子受其影响,平时也很骄横。在与太子下棋时,吴太子不肯谦让,执意争夺,引起太子大怒,拿起棋盘误将吴太子击死。汉文帝只得将吴太子归葬东吴,以示歉意。刘濞晚年丧子,悲愤万分,并不领情,大怒道“天下同宗,死长安即葬长安”,又遣丧送回长安。此后,吴王便装病不朝,不入长安。这在当时是大不敬之罪,完全可以诛杀。
当时晁错正担任太子家令,多次在汉文帝前提及要利用吴王的过错趁机削藩。而文帝为人宽容,政策怀柔,非但未处罚,还赐予吴王几杖,特许他不用进朝。这更加纵容了吴王,其愈加大胆,完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晁错担任御史大夫后,当然要把强大的吴国作为削藩的头号目标,建议景帝下令削夺吴国的会稽、豫章两郡。晁错当时对吴国的判断是,“削,亦反;不削,亦反”。这判断极为清醒,也是符合当时客观情况的。但让人疑惑的是,晁错削藩的决心虽如此坚定,但在预防叛乱的措施方面并没有跟进。后来仓促的调兵遣将更能证实,朝廷根本没预料到反弹会如此剧烈,以至于惊慌失措。
七国皆反,矛头尽指晁错
除吴国之外,齐地的胶西王刘昂也呼应起兵反汉。胶西王在齐地诸王中势力最大,此次其也被削夺六个县。胶西王勇猛,喜用兵,齐地其他各国都畏惧他。刘昂和刘濞约定,反汉事成,两国分天下而治。
由于齐地全是刘肥(刘邦庶长子)的后裔,所以刘昂还邀约了齐地的其他王爷一起反汉。当时,赵、楚、胶西三国已被削地,朝廷又刚下达削掉吴国两郡的诏令,齐地的这些王爷(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怕朝廷会得寸进尺,感叹唇亡齿寒后便一同反汉。
此外,呼应吴王的还有楚、赵两国。楚是刘邦同母弟刘交的封地,这次被削掉了东海郡;赵原是刘邦儿子的封地,这次被削掉了常山郡。两国皆不满削地,一心反汉。
如此加起来,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赵王刘遂、胶西王刘昂、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共是七国反汉,史称西汉“七国之乱”。而实际上,齐国、济北国、淮南国也想参加这次叛乱,但都因各自原因反叛未果。齐王最初虽参加了反叛盟约,可又临时背约,为汉朝守城,结果被齐地的叛军围攻,一时无援。齐王只好又暗中和叛军议和,最后因首鼠两端惧怕朝廷惩罚,饮药自杀。济北王虽也要竭力参加叛乱,但被国内的亲汉势力所阻,没有得手。淮南国的情况和济北国大致相当。
从反叛的区域来看,吴、楚、齐、赵这些东部地区全部卷入,占据大汉公司半壁江山。实力强劲的诸侯国里,唯一明确支持汉王朝的只有梁国。梁国王刘武是汉景帝的弟弟,和汉景帝同出窦太后,坚定支持自己的胞兄。
汉公司自刘邦创业以来,加盟商和总部之间虽一直“神离”,但却始终“貌合”,经晁错手中的削藩令其矛盾激化,终于决裂。
而对晁错尤为不利的是,吴王在传檄上把所有的脏水都泼给了他,认定是晁错离间骨肉、侵夺土地,乱了刘家的天下。他在文中大骂晁错,“以汉有贼臣,无功天下,侵夺诸侯地,使吏劾系讯治,以僇辱之为故,不以诸侯人君礼遇刘氏骨肉,绝先帝功臣,进任奸宄,诖乱天下,欲危社稷”。此檄文颇有策略,避重就轻,只是轻微指责汉景帝“多病志失,不能省查”,将所有责任全推在晁错身上,打出的是“只反奸臣不反皇帝”的旗号,容易博得时人同情。
七国尽反,欲诛晁错。本就在风口浪尖的晁错,此时更是走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口。
§§§第三节
同僚背后一刀,老板临危背叛
赢了改革输了自己,晁错终成公司组织变革替罪羊
除外部的压力之外,晁错因为人刚直尖刻,在朝中也得罪了不少人—另一名臣袁盎是晁错的死敌,他趁火打劫,深夜前往皇宫,竭力说服汉景帝杀晁错以谢天下,挽回局面。
但真正导致晁错死亡的是老板的不够坚定。汉景帝虽是明君,力图有所作为,执意改掉王朝弊病,但自身过于年轻,又刚刚登基,羽翼未丰就遭遇了七国之乱,危机时刻选择了向挑战者妥协。在内外交迫之下,慌乱之中的汉景帝抛弃了晁错,让后者成为了替罪羊。但这依然于事无补,吴、楚继续叛乱。亏得大将周亚夫奇兵击败吴国,汉朝廷方才转危为安。三个月不到,七国之乱便败局已定。
最终,汉朝的削藩政策取得了彻底的胜利。只可惜,最大的功臣和这场组织变革的操盘手晁错却没有等到这场胜利。
老板的惊慌失措
面对大半加盟商的背弃,汉景帝有点惊慌失措,只得硬着头皮和晁错一起派兵应对。
汉朝廷派了太尉周亚夫率三十六将军攻击吴、楚—这是叛军的主力,派曲周侯郦寄击赵,派将军栾布攻打齐地的各叛国,并以大将军窦婴驻屯荥阳,监督齐、赵之兵。从排兵布阵来看,晁错虽早预料吴国必反,但在军事上却没有预先做足准备,在七国尽反后才被动迎战。
吴王蓄意谋反已久,所以旗下军队众多,达二十余万。其征兵的政策是,以吴王自己的年龄六十二岁为上限,最小的儿子十四岁为下限,符合这中间年龄段的吴国男子全部从军。吴军中还有很多亡命之徒,这些人当初逃到吴国,都被吴王刻意收罗,帮他们躲避汉官府的追捕。因此,这批人都极为感恩吴王,愿为其卖命。而楚国的兵力也由吴王一起统领,两军合力,声势更为浩大。吴、楚两军节节推进,渡过淮水向西猛攻,已深入朝廷控制的肴渑地区。
这让汉景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开始反思削藩政策的得失成败。此前,由于晁错办事风格极为强势,手中又握有弹劾百官的权力,所以削藩这一公司组织变革在他的力推之下,举朝官员除窦婴以外,无人反对。而窦婴之所以敢公然反对,也因为他是窦太后的侄儿,后头有太后撑腰。所以心急的汉景帝此前只顾及到不削藩的坏处,从未深究过一旦实施削藩将面临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