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君臣博弈中,有一个现象耐人寻味:原本大唐高级管理层中长孙无忌与李治的力量对比是7∶1,长孙无忌拥有压倒性优势。可到了关键时刻,原本忠于长孙无忌的六个宰相中,却只有禇遂良、韩瑷、来济三相出面,代表长孙无忌与李治死拼,而于志宁和崔敦礼则持明哲保身的态度,始终没有加入战局,相当于投了弃权票;至于王皇后的舅舅柳奭,则已于稍早前因“厌胜案”而出局。所以,在这场巅峰对决中,长孙无忌一方真正投入的力量(包括他本人在内),实际上只有四个人。
反观李治一方,除了托孤重臣李勣这个铁杆拥趸外,强势崛起的武昭仪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政治力量。当时,武昭仪凭借个人魅力和灵活巧妙的手腕,已经通过收买、贿赂等方式,在大臣、嫔妃、宦官、宫女中密布眼线,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情报网。无论在与王皇后的后宫之战中,还是在李治与长孙无忌的君臣博弈中,这个情报网无疑都会发挥重大作用。除此之外,一大批政治嗅觉敏锐的中层干部的加入,显然极大增强了李治一方的实力。
随着柳奭、禇遂良、韩瑷、来济的相继出局,长孙无忌这个原本光芒万丈的大唐CEO,已变成一个有名无实的光杆司令了。此刻,虽然李治的刀还没有架上长孙无忌的脖子,但他身上那些超级巨星的光环已然被剥落殆尽。
光环陨落,长孙无忌之死
随后,李义府、许敬宗等人先后荣升宰相,跻身大唐公司的最高层。显庆四年(659年)四月,李治和武后图穷匕见,授意许敬宗对长孙无忌发动了最后一次打击。
当时,许敬宗正在审理一桩“朋党案”,涉案人是太子洗马韦季方和监察御史李巢。本来,这起案件和长孙无忌八竿子打不着,可许敬宗灵机一动,突然上奏李治,说韦季方企图勾结长孙无忌重新夺权,并伺机发动政变,只因事情败露才畏罪自杀。
很显然,许敬宗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像当年那桩普通的性骚扰案被长孙无忌办成了谋反案一样,如今许敬宗也决定依样画葫芦。
李治一听,“大惊失色”,并当场泪下,指示许敬宗深入调查,以期掌握确凿证据。许敬宗心领神会,连夜突审韦季方,捣鼓出了一堆“铁证”,让长孙无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次日,李治目睹如山铁证,才“万般无奈”地发布了逮捕长孙无忌的命令。
四月下旬,李治下诏削除了长孙无忌的职务、爵位和封邑,将他遣送黔州(今重庆彭水县)安置,表面上仍旧让他享受一品官的生活待遇,实则已将其视为囚犯。
长孙无忌就这样从权力巅峰彻底跌落。一个超级明星经理人辉煌的职业生涯,就此宣告终结。
这年七月末,李治派人赐死了长孙无忌。不知这位帝国大佬临死之前,耳边会不会响起吴王李恪当年的那句诅咒。
长孙无忌死时,昔日的党羽也全部被赶尽杀绝,家产抄没,子侄族戚也有多人遭遇贬谪、流放或杀头的厄运,与长孙无忌一党走得比较近的数十位朝臣也遭到株连,纷纷落马。这一切,与当年因房遗爱案引发的那场政治清洗,可谓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我们不以职业经理人的标准看待长孙无忌,而仅仅从历史语境下的“人臣本分”来看,长孙无忌也同样犯下了致命错误。尽管他有太宗的遗命和授权,使得年少仁弱的李治必须在政权过渡期间把绝大部分皇权“让渡”给他,但长孙无忌不应该忘记,这种“权力的让渡”是有条件且有时效性的。只要哪一天,李治意识到这种“权力的让渡”对他构成了威胁,而他也已经具备了收回权力的能力,那就随时可以把权力收归己有。从这个意义上说,长孙无忌的真正错误,也许并不在于从李治手里拿走了太多权力,而是在于他没有及时把这些权力归还李治。换言之,他是把暂时由他保管的东西,误认为是自己的了。
§§§第一节
自投“削藩”迷阵,一意孤行晁错力主组织变革
晁错是西汉最为出名的改革家,巅峰时期曾担任御史大夫一职(相当于副丞相,纠察百官),是当朝皇帝汉景帝刘启最为倚重的大臣。他和汉景帝的关系非同一般,在汉景帝还是太子时,晁错就已入住东宫,先后担任太子舍人、门大夫、家令等职。作为太子的老师,他常为太子讲述治国之道,他的政治主张对年轻的太子影响深远。晁错也因超凡的见识和辩才深受太子器重,被视为东宫智囊。之后,刘启登基,晁错进一步得到重用,成为汉景帝的左右手,两人关系极为密切。
可转眼风云突变,三年不到,被皇帝视为心腹股肱的晁错却被下令腰斩于东市,而下达指令的人正是汉景帝。这的确出人意料,因为在此之前,晁错和汉景帝之间还处于君臣的蜜月期。
晁错之所以被杀,源自于他和汉景帝力主推行的削藩政策。在晁错提出削藩政策之后,刘启本是满腔热情支持—当时同姓藩国占据汉王朝的半壁江山,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尤其吴楚一带,虽表面姓刘,但心已不归汉。在削藩政策强力推行之时,汉景帝又为何半途铩羽,对晁错痛下杀手呢?
与老板的蜜月期
作为王朝公司体制最执着的改革者,晁错并非纸上谈兵之徒。其在儒学上有很深的造诣,年轻时就被朝廷派去学习失传已久的《尚书》。他同时也精通法家学说,曾深好名刑之学,是申不害、商鞅的信徒。借助精通儒、法两种学说,晁错很早就在朝中崭露头角。针对汉朝时局,晁错有很多应对措施,多次上书汉文帝,接连写了《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贵粟疏》和《举贤良对策》。这些策论颇有远见卓识,操作性很强,晁错也因此深受汉文帝的赏识。
在文帝一朝,晁错虽“书数十上”,但都被汉文帝搁置不议,并没有获得实践政治主张的机会。汉文帝并非特意压制、雪藏他,而是给予了晁错更长远的任务—辅佐太子刘启。
入东宫之后,晁错依靠出色的口才和渊博的才识,获得了太子的信任和尊敬,一跃成为太子党的核心班底。二十岁左右的太子为晁错折服,言听计从,全盘接受了他的治国主张。
太子接班后,晁错也顺势进入朝廷中枢,担任内史一职,极受年轻皇帝器重,宠信程度远超过三公九卿。此时的晁错已青云直上,红得发紫,从他和当朝丞相申屠嘉相争一事便可见一斑。
晁错担任内史时,内史府坐落在太上庙(刘邦父亲的庙)外面的空地上。原本大门朝东开,进进出出极为麻烦,结果他索性将太上庙外空地的围墙拆毁,重新凿通了一个南门。这莽撞之举被丞相申屠嘉知道了,后者本就对晁错的受宠极为不满,一直在寻找良机整治晁错。
毁坏太上庙是不赦之罪,作为掌管百官的申屠嘉本有权立即将晁错处死。鉴于晁错是皇帝跟前的红人,申屠嘉稍稍谨慎了些,罗织好罪状后才进宫面圣。可汉景帝却表示早知此事,极力替晁错开脱,说晁错毁掉的只是空地上的外墙,对太上庙并无大碍,轻描淡写就将事情掩盖了过去。原来,晁错听闻申屠嘉要进宫告发自己,就抢先一步将此事告知皇帝。此事可大可小,汉景帝要倚靠晁错改革,自然偏袒于他。在与晁错的争斗中败阵,丞相申屠嘉羞愤难当,不久发病而死。此后,晁错的煊赫更是无人企及。
而后不久,晁错又升任御史大夫,入列三公,成为朝廷重臣,被汉景帝寄予厚望、授予大权,对王朝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但晁错的辉煌却是昙花一现,汉景帝登基才三年(实际时间加起来仅二十个月),晁错就被下令腰斩。造成晁错之死的,正是关系到西汉公司未来生死的大难题—藩国问题。而这难题,早已沉疴多年,不仅在刘邦时代就已埋下,且在更早的周秦时期也是让帝王头疼不已。
巨型公司的大难题:直营和连锁
中华历代王朝公司,由于统治区域辽阔,各地域族群构成复杂,中央统治者对偏远地区常常鞭长莫及,所以在架构上常面临艰难的选择。但无论如何调整,基本上都是在封建制(近于加盟商性质)和郡县制(近于直营店性质)之间轮转。封建制是由王朝总部册封同姓或异姓大员,赐予他们一块土地、一定的行政和军事权力,镇守一方。被册封的封国非常独立,类似于公司中的独立加盟店。而被封的诸侯王相当于独立的加盟商,虽在某些方面依然要依赖于母公司(诸如新任诸侯加冕时需要得到天子册封和认可),但基本上都由自己做主,土地和行政权力亦可由嫡长子继承。
而郡县制则是由朝廷直接委派官员管理一片区域,土地、财政收入都完全归朝廷所有,派出官员行使的只是代理的权力,随时可被朝廷收回。而且,郡县长虽为当地的最高长官,但所有权力都不能世袭继承,职位近似于母公司的直营店长,可被随时开缺。他得完全对总部负责,接受总部的任命和监督,几乎没有独立性可言。
自西周开始,历代王朝公司便在直营和加盟这两种架构体制中荡秋千。西周立国之初,由于地广人稀,朝廷的势力很难直接控制到每个末端,只能实行封建制,利用军事殖民的方式,派出同姓诸侯或异姓功臣统治一块封地,作为王朝的拱卫。与天子同姓的王国有鲁、卫,异姓的诸侯则有齐、秦,而商朝遗民则被保留在宋国。西周大大小小的封国先后有几十个,到后期裂变得更多。这些诸侯国虽都承认天子为宗主,但都高度自治,自我继承。
这种连锁加盟的方式,保证了周公司覆盖到最大的市场份额。但时日一长,问题就出来了:各诸侯国势力越来越大,越来越独立。到春秋战国时,强大的诸侯已能凌驾于周天子之上。到最后时刻,大周公司的加盟店蜕变成了独立公司,周公司也由此彻底分裂,土崩瓦解。
秦一统六国后,看到周朝的短处,生怕封国变大威胁到中央朝廷,经李斯等人力争,确定实行了郡县制,派出官员,对全国各地实行直管—不封寸土给宗室。但当时的郡县制并不成熟,加上统治区域过大,秦又是仓促统一六国,兼并整合之事也并未落实,在六国后人风起云涌的抗争中,郡县制在控制全局上苍白无力了很多。最终,没有得利的宗室力量制衡地方反抗势力,秦公司陷入崩溃,且比周朝短命得多。
秦的过于短命,自然给汉的创建者带来震撼,会更多顾虑到郡县制的弊端。
沉疴三代的汉公司架构危机
汉王朝公司首任董事长刘邦在立国后,吸取了周和秦二者的教训,分封诸侯王镇守各方,但为防止封国威胁到朝廷,也同时保留了郡县制。从全国的布局看,州郡和王国各有分布,是直营店和加盟店大致各占半壁江山的局面。
刘邦在最初封赏时,还有很多异姓王,诸如齐王韩信、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等。但在天下大定后,刘邦便开始清除异姓势力,韩信、彭越、英布在一年之内都死于非命。此后,刘邦杀白马为誓,定下“非刘姓不得王”的规矩,使汉王朝成了刘氏家族独资控股的公司。
在异姓王被剪除后,他们的旧地就成了王朝公司统治的薄弱区域。刘邦为控制这些地盘,大肆分封家族中的成员。诸如他的侄子刘交被封为楚王,他的庶长子刘肥被封为齐王,侄子刘濞被封为吴王。史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余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余城,兄子濞王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
汉朝草创时期,统治力量薄弱,边远地区不易掌控,但这些封国的建立对汉王朝的稳定是很有用的。而且,起初之时,各国藩王跟皇帝之间都是兄弟、叔侄关系,亲缘较近,所以封国和朝廷的关系也较为融洽。尽管也有跟皇帝之间闹矛盾丢掉性命的,诸如汉文帝就拘捕了他的亲弟弟淮南王刘长(刘长勾结匈奴、闽越谋反败露),结果刘长绝食自尽。宅心仁厚的汉文帝后悔万分,加封了刘长的三个儿子为王。
但随着时间推移,皇帝和封王之间的亲情关系越来越淡。除了同姓刘之外,已经毫无关联。他们虽为同族,但天各一方,一般数年才有一次相见的机会。到此时,封国和朝廷之间已纯粹就是一种独立加盟店形式的关联,打着王朝的旗帜,承认天子的宗主地位而已,财政、土地上都归自己支配。虽然各封国也有朝廷委任的国相辅佐,但从实际情况看,这些国相并没有起到太大的制衡作用。
到汉文帝时,藩国实力越来越强,区域越来越大,已经严重威胁到中央政权的稳定。当时的政论家贾谊眼光长远,力举削藩。贾谊的措施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其用意是,在原有诸侯王的封地上分封更多的诸侯,从而分散、削弱他们的力量,把大的诸侯国变成小的,强的诸侯国变成弱的,这样封国就如同一盘散沙,自然没有力量和朝廷抗衡了。但汉文帝并未重用贾谊,亦未大力削藩。
如此,历经高祖、高后、文帝三朝,汉王朝藩国的沉疴都存积了起来,成为新继位的汉景帝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诸如封国中的吴王刘濞,在东南一带开山铸铜,煮海为盐,二十年不朝,完全不把总部放在眼里,已严重威胁到汉公司的整体安全。又如齐地虽王国众多,但都是齐王刘肥之后,非常齐心协力,同朝廷之间早已貌合神离。
这些危机不解决,任由拖延,汉公司就会重病缠身,朝廷徒有虚名,进一步空壳化,落到周朝的老结局—各地诸侯渐渐独立,完全架空天子,最后取代宗主国的位置。
而作为皇帝最为器重的得力助手,晁错被寄予了厚望—他亟待解决的就是藩国过大过强这一老大难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