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靠坐在床上的老爸,和正不知忙碌着什么的姑姑,夏承宇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堵得慌。
可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姑姑已经一个健步向他冲了过来。
夏承宇跟姑姑抱了抱,他扭头看去,老爸似乎没老,胖了好多,一张脸还比记忆中光滑,也不大看不出病态,若不是坐在病床上,几乎与常人无异。
夏红军看到许久不见的儿子,自然很激动,习惯性地大嗓门招呼道:“承宇,你回来了!”
姑姑见状悄悄地退了出去,帮爷俩掩上了门。
“承宇,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你一路辛苦了。其实你不用着急赶回来的,你看,我什么事儿都没,医生还让我明天下床活动一下呢!来,喝可乐,知道你爱喝百事可乐,你自己拿……”
面对老爸汹汹来袭的关怀,尤其是他的若无其事,让夏承宇不得不有所表示。
夏承宇索性搬方凳坐到老爸床头,抓一瓶可乐打开,猛灌两口才道:“洪波去接我了,他还是那么周到。听了他对你病情的介绍,我才放心下来。”
夏红军只顾着打量自己健康壮硕的宝贝儿子,嘴里满不在乎地道:“胡洪波还算有点良心。”
夏承宇揣摩了一下老爸身体的承受度,才道:“爸,你可不可以学会尊重别人。”
“以前是我养活了他们胡家,可胡洪波那狼心狗肺的家伙,竟然去告我的状。”
“洪波没有告状,他不是那种人。”
“胡洪波是什么人我最清楚。我不欠他们胡家的,胡洪波心里比谁都有数。”
“爸,可是生活并不只是交易,有些事情需要放弃利益来对待。”
“傻话,没有利益开道,你走哪儿都不行。这世上我只跟你不讲利益,我的都是你的。”
“那我妈呢?你是逼死她的主凶,那时候胡洪波才多大,该负主要责任的是你。你可以拿什么利益来交换她的生命。你以前不尊重她,现在又不尊重胡洪波。”
夏红军纵有万千理由,可是看着激动的儿子,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理由吞回肚子。
“我最对不起你和你妈。我经常想起你妈,尤其是这回生病时候,要是你妈在的话……”
夏红军将本来急切地对着儿子坐的身子摆回靠枕上,长叹一口气道:“承宇,你看我老了没有。”
见老爸忽然无力起来,夏承宇顿时失去所有意气,关切地探身抓住老爸的手,检查老爸脉搏。
夏红军满心喜欢,可已不敢造次,字斟句酌地道:“老了,你看不出来。现在我特别会想起过去的日子,夏天带着你游泳,你妈蹲河边洗衣服监视我不许欺负你,你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连游泳都不用我教,下水就没呛过水。经常夜里想得睡不着觉,睡着了做梦还是你们。”
夏承宇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我体力也大不如前。现在的市场行情不好,我每天都在发愁,今天愁工资发不出,明天愁应收款讨不回,后天愁没米下锅,愁得头发都白了。可是,地税那边的人又来找我,说我这个月再没利润的话,要把我的一般纳税人资格取消,怎么说好话都没用,我只有眼睛翻白进医院了。可是,工厂怎么能变成小规模纳税人呢,那不是要我死吗。这几天会计已经做好年报,我躺病床上也不安心,不敢让会计去交年报,交了评定下来,准定变成小规模纳税人。哎……”
夏承宇听得云里雾里,基本上算是知道老爸是怎么急火攻心倒下的。
夏承宇想了好一会,试探道:“爸,如果工厂运营那么困难,不如让它破产,你跟我去帝都……”
但没等夏承宇说完,就见他爸脸色大变,眼睛再次翻白。
夏承宇一下子就慌了,连忙冲出去叫医生。
在急救室外面等待的时候,姑姑和夏承宇都担心得面无人色。他的手足都无处放,站不住,也坐不住,只会傻傻地盯着姑姑,听姑姑几乎是神经质地反复唠叨一句话。
“那厂子可是你爸的命根子呀!”
此时,一个身板挺拔但瘦弱的妇女过来,拉着姑姑靠墙坐下。
安抚了好一会儿,姑姑才稍微镇静,告诉夏承宇这位是傅阿姨,以前与夏承宇老妈在一个小学做教师。
眼下请来帮忙晚上看护夏红军。
夏承宇即使脑子几乎空白,看着这位与老妈有关系的傅阿姨还是觉得亲切,尤其是傅阿姨说话时候吐字清晰,嗓门洪亮,都与过去也是做老师的老妈相符。
好在老爸倒是很快被推出来了,眼睛也能半睁,不同的是手上挂了吊针。
夏承宇很担心老爸的状况,坚持要陪在医院,与傅阿姨两个在黑暗的病房里一起默默守了一夜。
一夜有惊无险,夏红军睡得很好,还扯起鼾声,直到第二天清早姑父过来换班时候还没醒,一张脸白里透红。
见此,夏承宇才敢放心离开。
让夏承宇没想到的是,走到一楼,竟会看到裹着羽绒服站在大厅的胡洪波。
没等夏承宇昏头昏脑地想清楚是怎么回事,胡洪波抢先道:“昨晚跟护士了解了一下,知道你会守夜,早晨可能熬不住会回家休息。你回家不方便,还是去我家吧!”
夏承宇都不知胡洪波在楼下等了多久,心里非常温暖。
多年前的惯例自然而然地回到身上,他没什么客气的,跟以前一样,两手抓住胡洪波的肩膀大力地晃了晃。
胡洪波开怀地笑着,为自己能帮到夏承宇,为昔日重来。
夏承宇走到车边,忽然道:“洪波,能不能带我去我爸工厂看看,听说情况很不好。”
“先睡一觉再去,你这会儿不在状态。”
“我得去看一下才能安心睡觉。”
胡洪波,没再反对,载着夏承宇稳稳上路。
中途还特意拐进一条小路,细心地替夏承宇买来一包生煎包子。
“到了!”
让夏承宇惊讶的是,车间大门紧闭,里面没有记忆中热火朝天的样子。
一会儿门卫挽着一串钥匙跑来开门,夏承宇一拉胡洪波,两人一齐进门。
门卫打开的是四米高四米宽、锈迹斑斑的金工车间门上的小铁门。
伴随着小铁门嘎嘎转动声的是车间里被惊起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没头苍蝇般地往外遁逃,但即使有这么多的声音,空廓的车间里还是寂静的可怕,当小铁门叹出最后一声“嘎”,夏承宇无端地觉得外面冬日冷漠的阳光竟是那么温暖,然如此温暖的阳光却穿不透肮脏得如毛玻璃般的玻璃窗,阴寒充溢在昏暗的大车间里,向着他卷裹而来,这寒意,自全身毛细血管侵入,直击心底,令他打了个寒战。
他伸出手指,边走,边从一台台古老的机床上滑过。
冰冷的感觉从冰冷的铁疙瘩传来,十指连心,寒彻心肺。
想想病床上可怜的老爸,看看眼前衰败的车间,夏承宇的内心有些感伤。
胡洪波耐心而安静地等着夏承宇折返,即使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也只是看一眼号码而不接。
车间太安静了,静得像死地,静得容不下杂音。
好不容易等夏承宇从黑暗中走出,走进,他微微眯眼,看到夏承宇脸上的矛盾。
胡洪波并没打听究竟,只问了一句,“要不要到旁边的车间走走。”
夏承宇似是被惊醒,呆了会儿,才道:“旁边小的是翻砂车间,那儿一圈下来,没挂上两斤灰下不来。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