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行点点头:“不错,正是郑玠写信与我。我与郑玠相识多年,交情不浅,自是知道郑玠没有这等头脑,想必写信之人另有其人,只不过是借郑玠的名头罢了。”
这一点郑如霁也赞同,若是郑玠真有那个脑子,那他此刻也就不会在汴京城里与夫子打迂回战了。
那不是郑玠,又会是谁呢?
“火器乃是华家的独门绝技,如今华家之人皆已伏法,那还会有谁知道火器的配方?”郑如霁不解道。
此刻他已经感到那种火烧针刺一般的痛感向他的体内蔓延,他微有不适,却也只是皱了皱眉。
贺南行抬手轻轻抚摸着下颌长出的胡茬,说道:“这个我也猜不到,虽然华棠生前与我、郑玠等人交好,但也没有告诉过我们关于火器的事情,在我看来,兴许是什么人盗走了火器的配方吧。”
郑如霁点点头,如今能解释得通的,也就只有这种说法了。
但是,谁又能说动郑玠给贺南行写信呢?不难看出此人心思细腻,知道郑玠寄出的家书可能被拦截,不一定会送到漠城,便干脆写信给贺南行,郑玠与贺南行交好,写封信也没什么奇怪的,正好分散了在暗处监视他们那些人的注意力。那人知道贺南行在齐川,离漠城不远,由贺南行寄信给驻守漠城的郑家人显然风险要小得多。
郑如霁对郑玠虽不算了如指掌,但对郑玠身边的那群朋友还是比较了解的。
他仔细想了想,发现与郑玠交好的那些人似乎都没有那个脑子,再者他们就算有,郑玠也不一定会听他们的话。
若是说有这个头脑,又能让郑玠听话的,便只有那已经死透了的华家独女华棠了,但一个死透了的人又怎么可能跳出来让郑玠写信呢?
最近郑玠倒是与那明妍郡主交情不错……
郑如霁倏地抬起头来,不会是赵明妍吧!
他总觉得,赵明妍与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但明妍郡主是出了名的跋扈无脑,他前后思索,好像也不大可能是赵明妍。
刺痛一阵阵袭来,他已经不能再凝神思索下去了,掩在水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贺南行也发现了他的不对,担忧道:“开始难受了吗?”
郑如霁摇摇头:“无事,还能忍一忍。贺兄,你与我多说说话吧。”
贺南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知桃便走了进来。
“该换药了,还麻烦贺将军行个方便。”
贺南行:“?”
果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兰月对他板着一张臭脸,连带着她的侍女们也对他板着一张臭脸。
药一下就换好了,知桃板着一张脸出来,身上带了些淡淡的药味,冷道:“你可以进去了。”
“什么态度嘛,一张脸臭着给谁看?”贺南行不满的嘟囔道。
郑如霁费力笑了笑:“贺兄似乎与兰姑娘有些故事。”
贺南行面露尴尬,“别提了,一想起她我就胸闷。”
他想了想,又说道:“你刚刚不是说让我跟你讲讲话,反正现在周围也没有别人,我就跟你讲一讲我的老朋友,华棠吧。”
郑如霁有些诧异:“你说的是崇德将军的那个女儿?”
“除了她还能有谁值得本帅说么?”贺南行挑眉道。
郑如霁额头上的一滴汗珠“啪嗒”一声砸入药汤中,溅起一圈小小的水花。
他的声音带了些许的隐忍,“好。”
贺南行以手撑头,忽明忽灭的烛光落入他眼底。
似乎是想起来什么有趣的事情,贺南行低低地笑了起来,“说起华棠啊,她还真是个奇怪的女子。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和你弟弟打架。”
郑如霁紧紧闭着眼,蚀骨钻心的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他只觉得连呼吸都是疼的。
贺南行继续道:“那时她正在学馆中与你弟弟打得不可开交,我的年纪稍长些,学馆中的人大都会听几句我的话,于是我就走上前去,想要劝架,结果你猜怎么着?”
郑如霁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话来。
“我才将第一个字说出口,华棠就给了我脸上一拳,她边打郑玠还边跟我说‘滚一边去',她那一拳打得极重,我整个人都被她打懵了,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是哪家的小姐如此凶悍?才第一天来学馆就大打出手,打的还是镇鼎侯家的公子。”
贺南行记得,那一日他冲上去将两人拉开之后,看到了稚气未脱的女孩子脸上写满不甘和倔强,恨恨指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郑玠道:“你下次再敢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就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管你是那个侯爷王爷的儿子!”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小女孩原来是崇德将军的独女,从小在西境长大,小小年纪便能将手中那一双鸳鸯弯刀使得出神入化,崇德将军许多得力的部下也打不过她。
也难怪她如此不顾男女有别,与郑玠扭打在一起。
他正要往下说,就看到郑如霁脸上的汗珠竟像雨水一般一滴滴落入药汤中,郑如霁紧闭着双眼,两片唇瓣紧紧的抿成一条线。
“郑兄?”贺南行小心询问道,“你还好么?”
郑如霁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这才第一次换汤……”贺南行担忧道。
过了一会儿,第二个侍女知玫走了进来。
先前已经换过一次,这次无需知玫多说,贺南行自己走了出去。
知玫撇撇嘴,不屑道:“还算有点觉悟。”
她转头看到满脸大汗的郑如霁,取过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汗水,叹气道:“每一次换的药都会较上一次更猛烈些,今夜你会很难熬,”知玫一边调试水温,一边说道:“待会儿如果你意识不清了,记得努力想些让你开心的事情。哎,其实我也觉得月姑娘给你用这个药浴太过烈了些,不过我听说你也是个武将,身子骨要比常人好一些,你且忍一忍吧,熬过了今夜,说不定明天就能下地走动了。”
郑如霁紧闭着双眼,知玫叹了声气,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知玫将手伸进药汤中,仅仅只是一瞬间,她的手上便有了细细密密的疼痛感。
她取了新的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药汁,走到了屏风的另一头,冷声对贺南行道:“你可要看好他,万一他坚持不住,就去隔壁屋子找知荷。”
贺南行陪笑道:“好勒。”
知玫冷哼一声,端着盘子走了出去。
他十分纳闷,怎么兰月身边的人一个二个的像他欠了她们多少钱一样的?
烛光跳动闪烁着,窗外的雪还在下。
贺南行轻叹,想必此时汴京城的郑家,已经乱作一团了吧?
一到十月冬夜,昔日里汴京城繁华喧闹的夜晚也冷清了不少。
华棠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夜行衣,本来她还想在里面再塞一件棉袄,奈何这夜行衣乃是贴身定做的,实在塞不下了,总不能把棉袄套在外面吧?那样就失去了穿夜行衣的意义,她只得硬着头皮穿了出来。
她哆嗦着在赵明翰的书房里轻手轻脚地翻东西。
她才没有乱翻别人东西的癖好,只是这赵明翰的书房着实古怪,除他以外的人只有白凌嬿能进去,其余人半步不得踏入。
真是奇怪,书房本就是一处休息闲谈的地方,到了赵明翰这里怎么就不让人进了呢?事出反常必有妖,赵明翰的书房中绝对有东西。
她曾尝试过故意在赵明翰眼前去他的书房旁晃悠,换来的是赵明翰语气森然的警告。
不知道赵明翰与白凌嬿说了些什么,几个月来白凌嬿已经不大搭理华棠了,只会与华棠在长辈面前演演姑嫂情深的戏。
华棠咬牙,真是的,这赵明翰的鼻子怎么比狗还灵?
没了白凌嬿这个最大的消息来源处,她就只好自食其力了。
华棠轻轻哀叹了声,借着月色继续翻着赵明翰书房里的物件,翻看完一件东西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一件。
翻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书桌上有些未处理完的公文,华棠拿起来看了看,无非是些哪个官员又参了哪个官员一本,无聊得很。
她正打算把那些公文放回原处,无意中却瞥到了“鹤州”二字。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拿那本公文,冷不防听到身后的门被骤然打开。
华棠被吓得轻颤,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站在门口的青年着一身玄青色长衫,月光勾勒出他面部冷硬的轮廓来。
而他的面色,比这十月的冬夜还要冷上许多,眸中淬出浓浓的寒冰之意。
赵明翰冷道:“来者何人?”
华棠心中哀嚎一声,这人大半夜不搂着娇妻睡觉来书房做什么?
不能说话,一说话就暴露了。华棠心想,那就直接打吧,虽然以这具身体的体力还不足以和赵明翰抗衡,但能多拖一下总是好的。
她身上仅有一把匕首,还是上次当着赵明翰的面杀了飞霜的那一把,如若此刻拿出来,那她定会露馅。
华棠迅速扫视了一眼书房,发现墙壁上挂着一把长剑。
她眼疾手快,在赵明翰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飞身过去拔剑出鞘。
赵明翰也不是空手而来,看着眼前的黑衣人挥剑向他袭来,亦拔剑相迎。
明晃晃的剑光映照着华棠面罩之下冷厉的眼,在黑夜之中显得格外明亮。
华棠抬剑挡住赵明翰一击,两人四目相对,挨得极近。
“你到底是谁?”赵明翰厉声发问。
华棠没有开口,灵活地向后顿去,逃离了赵明翰的控制范围,换了个方向又朝着赵明翰攻去。
赵明翰冷嗤一声:“不自量力。”又挥剑迎了上去。
剑影交错,皓皓剑光将沉寂的黑夜撕裂开来,剑身相撞的清脆之声突兀地回荡在深夜的书房中。
缠斗了十余个回合,赵明翰的左手擒住了华棠的右手手肘处。
“现在告诉我你是谁,为何来这里,本世子兴许还会饶你一命。”
华棠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冷笑,似是在嘲讽赵明翰。
赵明翰闻声一愣,来着者竟然是个女子!会不会是赵明妍?
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么说他也是看着赵明妍长大的,那个草包虽然爱打闹,但不过是一些花拳绣腿罢了,绝不可能有与他过几十招的能力。
华棠右手手腕向左后方处用力,就轻轻松松将剑扔到了左手中,顺势挽了个剑花,出剑将赵明翰手中的剑重重格开。
当年她使得最好的便是鸳鸯双刀,用左手使剑自然是不在话下。
赵明翰不断挡着她的攻击,心下却惊骇,不禁脱口而出——
“华棠?!”
才说完他便已经意识到不可能,当初华棠是死在他剑下的,她的尸体也是他亲自去收敛的,不论如何,那个笑容明朗肆意,眉目坦荡飒爽的女将军都已经长眠地下了,断不可能会再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只是……赵明翰遇到过很多人,但能够双手切换自如的用剑之人,只有华棠一个。
他犹记得,双手拿着鸳鸯弯刀的女子身着赤色的劲装,脚尖点地轻松越起,手起刀落便杀倒了周围的敌人,而她手中弯刀的刀刃上却只粘了极细的一条血线。
那番场景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每每梦中出现那女子手持弯刀笑意晏晏的场景,他便会从梦中惊醒,抬手一摸,额头上竟全是冷汗。
赵明翰叫了她的名字,华棠倒也不奇怪,毕竟这世上能双手用剑的人少之又少,再加之赵明翰本来就心中有鬼,会想到她也不奇怪。
趁着赵明翰出神,华棠纵身一跃,破窗而出。
王府中的侍卫闻声赶来,却看到书房中只有赵明翰一人。
因之前赵明翰吩咐过不许靠近书房,为首的侍卫只得站在屋外询问道:“世子,可是有刺客?”
赵明翰板着脸点了点头,便也纵身一跃追了出去。
侍卫的头儿愣了愣,急忙挥手道:“快!跟上去,保护世子!”
华棠跳上了屋檐,回头一看,是赵明翰带着王府侍卫追了上来。
她转了转眼珠子,计上心头,故意踢掉了屋顶的一块瓦片引起他们的注意。
“世子,人在那!”一名侍卫指着屋顶道。
赵明翰亦飞身跳上屋顶,追了过去。
华棠一路踏着屋顶飞奔,向白府的方向跑去。眼看着赵明翰离她越来越近,华棠咬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气加快了速度。
她一边跑一边想着,回头得好好锻炼锻炼,赵明妍这具身体是真的太弱了。
终于快到了,华棠暗暗松了口气。
她转身看了一眼赵明翰,突然就站住了。
赵明翰以及他身后的侍卫也停下了脚步。
华棠不停的喘着气,嘴上蒙着的面罩早已被浸湿。
赵明翰:“说……”
话音未落,华棠便已转身跳入了左相府的围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