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刚刚那女子是旧识,她是神农谷的人,极善岐黄之术,虽然你伤得确实重了些,但也不必太过担心。”
郑如霁心中无声的冷嗤一声,一向古板严肃的贺都督之子竟然会跟别的女子斗嘴打趣,恐怕不只是旧识那么简单。
刚刚贺南行说他昏睡了一月之久……
那便是说,漠城一战,已经过去月余了。
想到漠城一战,郑如霁的心便猛地下沉。
身中箭伤的兄长,为救他而被敌人围攻的父亲……
郑如霁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艰难地张口,断断续续吐出两个字:“有……内……奸……”
贺南行听懂了他要表达什么,沉着脸道:“我知道,你那几个存活的部下与我简单说过当时的情况,”他心有不忍,伸手帮郑如霁捻了捻被脚,“郑兄,事已成定局,如今心急也没用,一切只能等你养好了伤再做打算。”
日近西山之时,兰月端着药和绷带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侍女,手中的盘子里似乎有些饭菜。
兰月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又招呼侍女将冒着热气的饭菜搁在桌上。
侍女放下了饭菜,便走到了兰月身边,利索地将郑如霁的身子翻了过去,扒下他的外衫,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来。
兰月已经将面上的轻纱取下,露出小巧精致的鼻子和嫣红水润的薄唇来。
她看到了郑如霁眼中的异色,面无表情道:“你不必如此看着我,医者面前无男女。待会可能有些疼,你得忍着些。”
说罢,兰月的手便开始灵活地解开缠绕在郑如霁胸前的层层绷带。
伤口已经结痂,只是伤口密密麻麻的,看上去仍旧是十分可怖。
“贺忱与我说,要让你的伤好得快一点,他说这也是你的意思,”兰月捕捉到了郑如霁眼中的赞同之意,继续道:“如今你身上的伤口大多都已结痂,但是你伤的不仅仅只是皮肉,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让伤好得快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用药会猛烈些,待会儿有得你受的。”
郑如霁微微点了点头,眼下没有什么事情比尽快回京更重要了,也不知道家中的亲人可还安好?
晚饭是贺南行来喂他的,郑如霁感到十分尴尬,但他自己不能动,也没有别的办法。
贺南行笑道:“郑兄,这回你可欠我欠大了啊,有没有想好回京之后要如何报答我了?”
郑如霁猛地被菜粥呛到了,开始剧烈的咳嗽,扯得全身的肌肉都在疼痛。
贺南行慌忙去替他顺背,冷不防又碰到了郑如霁背上的伤口,郑如霁颤抖得更厉害了。
“对不住对不住郑兄,我不该逗你的。”贺南行愧疚道。
兰月正招呼着两个小厮将药浴桶抬过来,才到门口便听见屋内有人在猛烈的咳嗽。
兰月大怒,一脚踹开房门,“贺忱!”
贺南行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大名,顿时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在这儿呢!”
郑如霁失笑,谁能想到雷厉风行的贺将军会被一个女人吓得跳了起来呢?如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也一定不会相信的。
他咳嗽得更厉害了。
兰月急忙走过去察看郑如霁身上的伤口,确认无事,才转身怒视着贺南行道:“还好伤口没裂开,不然我准备的药浴便要白白浪费了。我不是跟你交代过不要让他情绪过激,你怎么搞的?”
“我、我这不是怕他心情不好,逗了他一下嘛,谁知道他就噎住了。”贺南行有些语无伦次。
他不说还好,一说兰月更生气了。
兰月指着门口,眼睛狠狠地剜着贺南行道:“你给我滚出去!今晚药浴开始之前你不许见他!”
贺南行讪笑着道了声“好”,急忙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还不忘讨好的关上了门。
兰月无言片刻,抬手指挥两个小厮道:“再抬进来一点,对,就放着吧,再把那边的屏风移过来。”
摆放好了药浴桶,两个小厮走了出去,随后又进来了三个侍女,郑如霁认得,其中一个是今天跟在兰月身后端着饭菜的侍女。
其中一个侍女走了上来,将郑如霁翻过去面朝下,拆开他背上的绷带。
郑如霁感觉自己此时就像一块面团,任由眼前这几个女人捣鼓来捣鼓去的。
兰月在一旁用艾草薰着手中细长的银针,淡淡瞥了一眼郑如霁,转头对另一个侍女说到:“知桃,你去找块布,厚一点的那种,堵住他的嘴,不然我怕他待会儿把嘴皮咬破了,还要为他上药。”
郑如霁:“……”
这女人说的,未免也太夸张了一些。
等兰月熏好了银针,走到他旁边时,那名叫知桃的侍女拿了块厚实的布卷成条塞进了他的嘴里。
穿着素白衣裳的女子眉眼冷淡,手中的银针针尖泛着微微寒光,年轻的女子眼神坚定,眼前是男人伤痕累累的脊背。
她在郑如霁的背上仔细的布针,每一根针扎的位置,扎进去的深度,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郑如霁只感到被针扎的地方有些微微的酸胀感,这样就要堵他的嘴,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布完了针,兰月的额头已经爬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勾唇,带着些许玩笑的意味,“可忍住了。”
紧接着,兰月打开手掌,向着郑如霁的背拍去——
一瞬间,要将人撕裂般的疼痛袭来,郑如霁紧紧咬住了口中的布条,额头瞬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就算在漠城时他被敌军砍了许多刀,也没有现在这般疼。
疼痛感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每一根骨头都像被密密麻麻的针刺者,疼得他几乎要晕过去。
兰月接过一旁侍女递过来的丝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轻松道:“这样就承受不住了啊?那待会的药浴可怎么办呐?”她对一旁的侍女道:“也给他擦擦汗,注意动作别太大了。”
侍女依言走过去,轻轻地擦干净郑如霁额头上的汗。
兰月点点头,又道:“你这副模样若是叫你的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呢。”
他知道兰月与他说话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好减轻他身上的疼痛感。
但他还是想起了那个翻墙而来的狼狈身影。
喉咙中涌上一丝苦涩,如今郑家败落,恐怕他不能娶她了,也许待他回京之后那个女子会来找他大闹一场,不过也没有关系。
忽然,兰月想起了什么,大叫道:“遭了!”
她身边的侍女忙问:“怎么了?”
兰月看着郑如霁因为疼痛而血色尽失的脸,面怀愧色道:“我忘记了可以给你用麻沸散,不然你现在也就不用那么痛苦了,”她又补充道:“现在用也来不及了,反正最疼那下你都挨过去了,那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就没有什么大事了。”
半个时辰!
郑如霁睁大了眼睛,兰月的意思是这些针要在他身上停留半个时辰!
兰月不满道:“瞪着我做什么,你以为用了麻沸散就不会疼了?真是异想天开。待会还有药浴,得泡上两个时辰,届时你全身会像被烧热的针扎一般难受……现在你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毕竟我这药浴制作成本高得很,可不能浪费了。”
郑如霁闻言感到十分无语。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拿得住贺南行那样的人吧。
半个时辰,倒也不是十分难熬。
起初郑如霁还觉得十分疼痛,过了一会儿反倒麻木了,兰月也在他旁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些趣事,渐渐地他也就感受不到疼痛了。
天色渐暗,兰月看了看窗边的沙漏,上方的沙子已经漏到底了。她站起身来走到郑如霁身边道:“可以了。”
一旁的侍女很快就点燃了灯盏抬到兰月身边,好方便她取针。
兰月轻笑道:“知玫,再靠近一些,万一我看不清楚没把针拔完可就糟糕了。”
知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灯凑得更近了些。
取针倒是比施针要轻松得多,不过半柱香不到的光景,郑如霁背上的银针便被兰月取完了。
兰月将那堆银针放在一方帕子中,再数了一遍银针的数量,确认无误后,才用帕子将银针包裹起来,放到一旁的托盘中。
接着她又拿过一盒药膏,用手指轻轻的涂抹在郑如霁的背上。
药膏清凉,方才针灸引起的不适感瞬间便被一扫而空了。
郑如霁下意识开口道:“兰姑娘的医术实在是高超,在下佩服。”
说完他自己也愣住了,他能说话了?
兰月看着郑如霁怔住的模样,轻笑出声:“之前给你用的药带了些毒性,倒是让你暂时不能说话,刚刚我给你艾灸,也就顺便解了那让你不能说话的毒,以毒攻毒乃是权宜之计,公子不会生气吧?”
郑如霁扯了扯嘴角,即便能说话了,但只要他微微一动,全身还是会有撕裂一般的疼痛袭来。
他轻声道:“多谢姑娘救在下一命。”
兰月不以为意,边收拾着手边的东西边说道:“别谢我,要谢就谢贺忱吧,那一日他带着你急急忙忙来找我,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我是看他如此可怜才答应救你的。”
“兰姑娘似乎与贺南行很熟。”
兰月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又轻飘飘地说道:“……也没多熟。”
她将一旁的托盘交到身侧的侍女手中,又指了指另外两个侍女道:“知桃,知荷你们过来,把他抬到桶里去,他有内伤,你们轻点儿啊。”
两个侍女点点头,走了过来。
郑如霁不免有些疑惑,那两个侍女看上去弱质芊芊,怎么可能把他这么一个大男人稳稳的抬起来放到药桶里?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那两个侍女不仅轻而易举地将他抬了起来,而且非常平稳。
一屋子四个女人都在围着郑如霁转,他感到非常的不适应。
郑如霁被放到了盛满赤褐色药汤的木桶中。
兰月走到药桶边,伸手探了探水温,点头道:“你要在这桶里泡两个时辰,每半个时辰会有人来给你换汤药,你不会着凉。我已经日夜不休地照看你好几夜了,今晚我要睡个好觉,待会我会让贺忱那家伙来陪着你,还有——”兰月看着他,眼中有些许同情,“这药浴的疼痛程度丝毫不亚于方才我给你施针,但用麻沸散会冲淡药效,所以……你只能忍着。”
郑如霁的额角跳了跳,终是平静道:“无事,至多难受一下就麻木了,这些天辛苦兰姑娘照顾在下了,姑娘先去歇息吧。”
兰月点了点头,对一旁的三个侍女说道:“知桃、知玫、知荷,每过半个时辰你们便帮他换一次药,可别睡着了。”
三人齐齐应了声“是。”
兰月揉了揉疲惫不堪的眼睛,转身走到屏风外面,“去请贺忱来吧,我要先回去睡觉了,困死我了。”
……
赤褐色的药汤腾起白色的烟雾,气味倒是不难闻,泛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经过刚刚的施针,郑如霁已经相信兰月决不会骗他。
或许是因为他才进入药浴,身上除了被液体包围的温热感便没有其它的感觉了。
屏风上绘着几种草药的图案,不愧是神农谷,郑如霁想。
有人影闪过,衣角的风带得烛光也跟着闪了闪。
贺南行越过屏风,看到了泡在药浴木桶中的郑如霁,笑道:“刚刚兰月和我说,你已经可以说话了。”
郑如霁微微点头:“不错。”
沉默片刻,他终是开口道:“我父兄……”
贺南行知道他要说什么,低着头不敢看郑如霁的眼睛,说道:“我已经收敛了他们的尸身,跟兰月求了特制的药草护着,来日将他们带回京城之时尸身也不会发臭……郑兄,死者不能复生,请节哀罢。”
还是死了。
郑如霁只感到心口空落落的,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贺南行也感受了气氛逐渐凝重,转移话题到:“现在难受么?”
“还好,”郑如霁摇了摇头,此时只是感到身子有些微微发热。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贺兄,你可知,本来漠城一战不必牺牲那么多的人,本来胜券在握,那算得到……”
“你昏睡的时候,我向你那些幸存的部下了解了一下状况,确实,要在难民中安插那么多的人手,漠城中必定有内奸。”贺南行沉声道。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笑道:“郑兄,你们郑家还真是卧虎藏龙,你可知我为何会提前赶来漠城,又为何知道火器的配方呢?”
郑如霁愣了愣,如今还在汴京城的郑家人,只有他的母亲、嫂嫂和郑玠。母亲与嫂嫂性情温柔,管管内府杂事还好,军中之事她们定然是不会议论的,更不可能知道什么火器的配方。
身上开始隐隐有了刺痛之感,像有无数根柔韧的触须在刺激着他每一寸的肌肤。
“贺兄的意思,难道是舍弟让你赶来援救,并交给你火器配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