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另一头,镇鼎侯府。
镇鼎侯郑临风刚从皇宫回来,却是满面愁云。
大夫人徐氏迎了上来:“老爷怎的这么晚了才回来,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郑临风抚额,疲惫地点了点头:“夫人怎的现在还不歇息?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徐氏柔柔道:“皇上急召老爷入宫定是有什么大事,老爷不回来,妾身怎放心去睡?”
郑临风深深看了徐氏一眼,叹道:“如今北疆又不太平了,前些年北羌国还只是偶尔骚扰,但七日前北羌国的太子独孤烈亲自带兵出征,如今北疆塔城、齐川、漠城等七座城池已沦陷,皇上已经派了贺家那小子带着贺家军前去镇守,但北羌来势汹汹,再加上修城墙的工匠大多投奔了北羌,贺家军也守不住多长时间。”
徐氏面露慌色:“那……”
郑临风深吸一口气:“所以皇上命我快速整兵,今晚他已与我细细商量了对策,皇上给我一天的时间整理家中杂事,一日后便带兵出发。”
“如翡和如霁也去,我郑家的男儿不可惧怕疆场,”他看了看徐氏的表情,没有发现不对劲,才继续说了下去:“还是那句话,夫人,假若这次我们没有回来,这个家便交给你和觅云了。”
徐氏抬头逼回了盈满眼眶的泪水,笑道:“我晓得的,每次你出征前都要和我这么说,但哪一次你不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你别说这些丧气话,若是,若是你回不来了我也绝不独活,况且我在后院那颗西府海棠下埋了桃花酿呢,等你们回来了我便将它挖出来为你们庆功,可好?”
郑临风无奈笑笑:“你看你,还和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我这不是怕……”
徐氏将手指轻轻搁在他的唇上,打断了他的话,“不许说这些,不吉利。”她露出些许犹豫之情来:“可是……觅云还有着身子,要不,让如翡别去了?”
“你还是不懂啊,”郑临风轻轻叹气,“你以为就算我不说,那两孩子就不会跟我去么?我们郑家的男儿本就应当去疆场上厮杀,郑家的风骨不能被汴京城里的十丈软红而淹没。况且先有国,才有家,若是我们因为家中私事而退缩,如今华家又倒了,只会让局面更糟糕,你想,如果有一日北羌人攻进了汴京城,我们还会有好日子可以过么?”
徐氏面露愧色:“是妾身狭隘了。”
“这些年跟着我,幸苦夫人了。”郑临风执起徐氏的手,“只是身在武将家,便有着一生都无法推卸的责任。”
“老爷万不可这样说!能嫁入郑家,是妾身修了几世的福分,妾身骄傲还来不及,怎么会辛苦呢?若是说遗憾,那便是不能像华家大夫人那样跟随夫君出征了。”
“说到华家……”郑临风的眼中浮起惋惜之色:“崇德将军英勇刚毅,将军夫人智勇双全,连华家那独女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只是可惜了那满门忠骨……”
“老爷也不相信华家会通敌叛国么?”徐氏问道。
“……算了,朝堂之事,谁又说得清楚呢?我只是担忧,这些年来北羌和西蛮都蠢蠢欲动,本来我们大魏打过大胜仗的也就只有我们郑家,华家和贺家,如今华家倒了,像崇德将军那样的将才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仪安王世子虽善用兵,但跟他父亲一样心思不纯,功利心太重,恐弄巧成拙,难成大器呀。”
徐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搀着郑临风走进屋内,“夜深了,老爷早些歇息吧。”
………
翌日清晨,郑临风将三个儿子一个儿媳都叫到了堂前。
“昨夜皇上急召我入宫,道北疆战事紧急,让我明日便点兵出征。”郑临风幽幽开口。
郑如翡闻言便跪了下来:“儿子愿同父亲出征,击退北羌人,还北疆一个太平!”
郑如霁也跪了下来:“儿子也愿随父亲出征。”
一旁的郑玠愣了愣,也跪了下来:“儿子……”
“三弟就不必去了吧。”郑玠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郑如霁冷冷打断了。
“我看你们都跪了那我不跪就显得我很无情啊……”郑玠不满地嘟囔道。
郑临风翻了个白眼,指着郑玠道:“就你小子最不成器,我也不指望着你能去!”
一旁掂着个大肚子的魏觅云也跪了下来:“请公公和夫君、二弟放心的去,儿媳会协助婆婆打理好府内事物的。”
郑临风急忙去扶魏觅云:“你快起来!”
郑如翡疼惜的看着魏觅云:“觅云,我恐怕不能在你生产的时候赶回了,对不起,你……”
魏觅云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会照顾好我自己,还等着夫君回来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呢。”
郑临风笑了笑:“我郑家的儿媳就当是这样!”他看向郑如霁:“待打退了北羌,我与你母亲便去仪安王府提亲。”
郑如霁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日翻墙而来凶神恶煞的仪安郡主,嘴角抽了抽,又平静道:“但凭父亲母亲安排。”
郑玠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若是以前那个仪安郡主嫁给了郑如霁,好像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左不过家中多了个欺负他的人而已,但问题是现在的仪安郡主是华棠啊!
想象到日后他要低三下四的叫华棠“嫂嫂”,郑玠只觉得浑身发抖。凶神恶煞的华棠加上笑里藏刀的二哥……郑玠哀嚎一声,只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郑如霁注意到了郑玠的表情,开口道:“看三弟这表情,是与那位仪安郡主有什么故事吗?如若三弟喜欢,那便让你去迎娶仪安郡主如何?”
郑玠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哥,你的名字在婚约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可不要害我!”
郑临风脸一黑,指着郑玠道:“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郑玠一脸委屈的看着郑如霁。
郑如霁淡淡道:“我开玩笑的,三弟莫要当真。况且那明妍郡主温柔可人,我怎么会舍得让给你。”
郑玠:“……”
华棠温柔可人?要是真嫁过来可有他二哥好受的。
待郑临风交待完事情,郑如霁和郑玠一道走了出来。
“二哥,你还真要上战场去啊?”郑玠一脸不解。
郑如霁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向前走道:“又不是没去过。”看着郑玠脸上的得意之色就快藏不住,郑如霁又补了一句:“别以为我和大哥不在你就能逍遥了,你大嫂会看紧你。”
郑玠一下子蔫了下去,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三步并两步地跟上郑如霁,“那什么,二哥,你真想娶那泼……郡主啊?”
“我看是你想娶。”郑如霁不咸不淡地回答他。
“没有没有,我哪敢啊,”郑玠满面堆笑,“我就是觉得那仪安郡主甚是泼辣,怕入不了二哥您的眼。”
郑如霁转身若有所思地看向他道:“哦?那你说说,你觉得我会喜欢什么样的?”
“那肯定是向你养的那只翠鸟儿一样,长得好看又唱歌好听的!”郑玠十分肯定地回答他。
郑如霁:“……《道德经》背得了么?”
郑玠:“啊!我想起来了!我的课业本还在水里泡着呢,再不晒明天去学堂就干不了了!先告辞了,二哥保重!”
转眼间,郑玠的人影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郑如霁:“……”
郑如翡也搀着魏觅云跟了上来。郑如翡哭笑不得的说道:“这三弟还是那么顽皮,也就如霁你说的话他还听得进去几句。”
郑如霁淡淡道:“那倒未必。”他看了看魏觅云高高隆起的肚子,“嫂嫂应该快生了吧?”
魏觅云柔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笑道:“是啊,医官说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了,不知道是个女孩还是男孩呢。”
魏觅云生得不算太美,眉眼低敛温顺,肌肤白皙胜雪,典型的小家碧玉的模样,最多可算清丽二字。有孕后的她更显得温柔似水,许是身为人母的光辉吧,使得她看上去更温柔了几分,眉眼竟惊人的美丽了起来。
郑如翡轻轻地揽过她的肩膀:“不管男孩女孩,那都是我们的孩子,只是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我不能在我们的孩儿出生之时第一个抱他了。”
魏觅云笑笑:“无事,如翡,你以后还要陪他长大,教他读书练字,礼义廉耻,不差这几天的。”
郑如霁正打算悄悄离去,不打扰那夫妻二人的世界,没想到他后脚脚跟才着地,郑如翡就开口叫住了他。
“如霁,你如今也是弱冠之年了,那明妍郡主年纪也不算小了,你可愿意娶她?”
郑如霁面无表情:“仪安王府的亲事,我愿与不愿还不是都得娶?此事由父母亲做主就好了,如霁并无异议。”
郑如翡点点头:“你不排斥就好,听闻明妍郡主虽然脾气骄纵了些,但心地到底是善良的,找个活泼点的妻子也不错,正好改一改你这沉闷的性子。”
“明妍郡主活泼开朗,如霁沉稳内敛,想来也是一桩不可多得的好亲事呢。”魏觅云也在一旁笑道。
“有劳兄嫂挂心了。”郑如霁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无半分的笑意。
正如他那天对郑玠说的,娶谁还不都是娶?他一向对于情爱没有太多的追求,只觉得那事甚是无趣且浪费时间精力,娶妻这件事情,随了父母的心愿便好。
……
忙碌了一整天,郑如霁终于把手头的事情弄完了。
郑如霁缓行踱步到后院中,月色清凉如水,他一身霜色锦袍,浑身的凛冽之气似乎要与这溶溶月色混为一体。
他忽然想起来,不久前的一日,有个穿着紫罗色衣裙的少女从郑府的后墙翻了进来,被他三言两语说得一愣一愣的。
说来也奇怪,他从前和那位明妍郡主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哪怕见到了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但那一日翻墙而来的少女,却给他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穿过长廊,夜里寂静得只听得见他沉缓的脚步声。
再走几步,他停了下来。
好像有隐隐的啜泣声传来。他的目光四处搜寻了一下,发现不远处的那株西府海棠树下,似乎有个人蹲在那。
为什么说似乎呢?因为那人穿着一身玄色衣裳,身影笼罩在海棠树的影子之中,让他有些看不真切。
他走了过去。
此时那一树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嫣红似阳春三月里女子姣好面容上那层薄薄的胭脂,星星点点的嫣红色连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烟霞漂浮在树下那人的头顶,似一场飘渺而盛大的幻境。
华棠在树下哭得正是伤心,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从她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你来了啊,今天还提前到了,是不是你觉得我太可怜了?”
郑如霁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只听得那人继续道:“你家这颗西府海棠还挺好看的,想当年我母亲最喜欢海棠花了所以……”
所以才给她取名叫华棠。
一想到这里她更难过了,话还没说完,却啜泣得更厉害了。
“想来想去,我也只能来你这里伤心一下,那仪安王府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连我贴身的婢女都要背叛我。”
郑如霁算是明白了一点点了,他前面的这个女子是在伤心贴身的婢女背叛她呢。
“他们都死了……郑玠,你还不知道吧,他们都死了,我现在可以说是孤身一人了。”
华棠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要哭瞎了,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哪怕是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在戈壁滩上被敌人围剿,眼看着自己的亲信一个个倒下的时候,她也没有现在这样绝望过。
“我把飞霜杀了,你还不知道飞霜是谁吧?就是我的贴身婢女,我当着赵明翰的面把他给杀了,赵明翰也吓得不轻,他没想到他这连刀都不敢拿的亲妹妹竟然杀了人……飞霜也是个可怜人,但是我好恨,呜呜呜,她也是帮凶……”
这时,郑玠已经从自己的房中偷偷摸摸地溜了出来。
白日的时候,华棠派人给他捎了个口信,说是午时一刻在他家后院的西府海棠树下见。
结果他才去到后院,就看见了他的二哥从容淡定地立在华棠后方,华棠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
郑如霁也看到了他,凉凉的目光扫在郑玠的身上。
郑玠被他看得背后发毛,面上露出了个讨好的笑容,便快速地离开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