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端午节临近，端午这日菰叶裹黍米制食粽，各房也各出心意，米中掺杂禽兽肉、板栗、红枣、赤豆、蜜饯、松子仁、胡桃等包裹在白莹如玉的黍米之中，相互赠送以表心意。
三少奶奶差人送来一盒粽子，包裹成四角形的粽子里面掺杂着梅子，吃起来酸酸的，而三角形的粽子里面掺杂着枣子，吃起来格外的甜。为表谢意，我也将自己亲手包的几个粽子摆盘装好，亲自送过去。
三少奶奶正歪在凉床上看书，柳容在一旁为她摇着蒲扇，见我来了，三少奶奶挥一挥手，倒把身边的侍从都屏退了。
我笑，“少奶奶赏奴婢粽子，奴婢照猫画虎也包了几个，不如少奶奶的精巧，但里面掺了新炙的瘦猪肉，还有酿酶阁新酿的时令蜜饯，还望少奶奶不要嫌弃。”
罗氏温和的笑着，“你一向心灵手巧，又有这样一份心意，我怎会嫌弃。三爷平日公务繁忙，每晚回府必是宿在在玉堂轩，你是他身边的人，要替我多尽心才是。”
罗氏一言，另外脸颊飞红。
罗氏一笑，“你也不必害羞，我是三爷的正妻，也算是这院落里的女主人，玉堂轩里的人自是老实守诚，没有人敢多说一句，可我的眼睛不会只看我身旁这几丈远的地方，我要看得远些，心里才能有数。”
罗氏这话便是暗示她已知晓三爷夜晚出入我闺房的事，但却未明说是亲眼所见还是那里有她的眼线。我瞟了一眼她的神色，倒是没有一丝愠怒的表情，想到我跟三爷之所以没有守规踏出那一步，还是她的龟龄集起的作用。我默下眼睑，“奴婢请少奶奶责罚。”
“我说过，我愿意成全你，你跟三爷只差着一道婚约，而我愿意为你们操持。”
她的笑容一丝错处都挑不出来，眼神是那样诚恳，像一道光能把人吸进去。“不过……”她说，“这都要等到老爷三年周忌过后。”
我点点头，“我知道。”
她拉过我的手，意味深长的说：“妹妹，礼制是要在老爷周忌过后，还有约莫半年的时间，纵然你们情谊深厚，这期间也当节制，莫让三爷留下不孝的罪名。”
我心中微惊，抬眼看她温和的神色中拂过一抹警告意味，那凌厉神色是那张端庄淑仪面容中极少见的，我垂眸称是。
这日一大清早，刚刚梳洗停当，就有人来敲我卧房的门，我打开门见是柳容，她行色匆匆的说：“老夫人召见所有婢子去前堂。”
“这么早召见所有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容摇了摇头，“是小厮过来传的话，也没说具体是什么事情，你这玉棠轩在院落深处，其他的婢子已经去了，咱们快走吧。”
我和柳容赶到前堂时，果然见前头已是乌压压的一层人，一路小跑已是一层薄汗，人与人挨着站了一屋就越发闷热流汗。我抬眼望向堂中端坐的老夫人，奇怪，今日环儿竟没有伴其身侧，而是两位凶神恶煞的老妇，正是曾经鞭挞和囚禁我的那两位。
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堂下安静下来，有些时日未见老夫人，她的两鬓似更多了几缕银丝。她如今身形清减，面容清瘦，自老爷去世后她身子一直不大好，然而此刻她目光凝聚，冷肃中端着几分威严。“把人带上来——”
众人寻着老夫人目光看去，只见两个老妇押着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女子被麻绳反捆住双手，鬓发凌乱。那女子头压得极低，再加上蓬乱发丝遮住了半边脸，一时瞧不出是谁。
“做那事时不见你羞赧，怎地如今不敢抬起头了？”九公主凌厉的眸子如刀子般打在那女子身上，那女子闻言身子一凛，缓缓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众人皆觉不可思议，竟然是一向和善乖巧的大丫鬟环儿。
“环儿，九公主所说可是实情？”老夫人低沉着声音问，眼里半含隐怒半含心疼。
环儿微微收起下巴，“回老夫人，所有罪责环儿愿一人承担！”
“还不肯说出那人是谁？”老夫人恨铁不成钢的低斥。
环儿咬唇不语，九公主冷嗤，“呵——我当环儿姑娘近来对我十分殷勤，常常往来于公主府是对本宫尤为尊重和爱戴，若不是昨儿个半夜你被我府上的管事内臣撞见，把你拎到我跟前，我断然不敢相信，外表纯善温顺的环儿姑娘，暗地里竟做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原来本宫那里能牵动环儿一颗心让你不辞辛苦往来奔波的不是我，而是另有他人！只可惜那人跑得太快，内臣抓住了你，却只瞟见了那人一块灰白色衣角，也是衣不裹体，狗一样的从窗子跳走了！”
环儿一脸清冷木然，任由九公主骂着，只听得最后一句话时，骤然蹙眉，低声道：“不可这样说他。”
九公主脸上的嘲讽更甚，“时至如今你还这样护着，可见一颗心全叫那人蒙蔽，你们要做这事去哪里不成，偏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白白脏了我的耳根！”九公主打量着环儿，勾了勾嘴角道：“世上男子千千万，你偏偏选择我公主府上的人，我这府上的人与旁处有何不同，几个时辰过去了，你半点都不肯吐露，到底是维护那人还是害怕真相公布失了自己的颜面？该不会——”九公主一抹讥笑滑过花颜，“你看上的，是我府上那种不能称之为男人的人吧？”
与公主陪嫁到公主府的人除了宫女嬷嬷便是内臣，此外还有一队皇家侍卫看门护院，公主此言一出，底下开始窃窃私语，难道环儿不肯道出真相是因为与阉人有染？环儿这样的姿色，怎至于看上一个内侍，他们又能有多少见面的机会，只是她这样守口如瓶，只字不漏，经九公主一提，让人不得不往龌龊了去想。环儿的小脸白了白正欲开口，从门口进来一个不大的小丫头，打量了一眼上头的老夫人和九公主，躬身说道：“外头有一个侍卫模样的，自认是环儿姐姐的……”小丫头一张脸涨的通红，重复道：“自认是环儿姐姐的……情夫！”
环儿倏地回眸，脸上有几分惊讶，微微抬首望向门口之际，只见一侍卫模样的男子摘下帽盔，俯身叩首，以手贴额，赔罪道：“皇城蓝翎侍卫龙四不谙祖制，不尊章法，有辱皇家颜面，请公主降罪。”
九公主上前几步，有些不可思议，“龙四？怎会是你？”
龙四依然伏在地上，脸埋进两袖，只可见鬓角发丝和发丝边际湿而未干的一行汗迹，“龙四……与环儿姑娘有过几次照拂，深深被她的容貌和性情吸引，曾多次提及要将其娶回家中为妻，可环儿姑娘心中一直惦念老夫人，说老夫人这两年身体有恙，她是自幼陪伴在夫人身边的，不能在这时离开夫人，故而我们的事一直拖着，昨夜端午佳节我在家中与叔父长辈饮了些酒，回府后正见环儿，月色朦胧，人影幢幢，一时情难自制……”龙四说道此处才微微抬起点头，从侧面可见是极清秀的侧颜，说这段话时倒也坦然自若。就在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到龙四身上时，我瞥了一眼堂中的环儿，她仔细听他说着，微微蹙眉，瞧他的眼神是生疏而没有温度的，这绝不会是热恋中情人的眼神，龙四说完，抬头望向环儿的那一刻，环儿也似被雷电惊醒了一般，眼里立时换上柔情，回首叩拜老夫人，颤声道：“环儿给老夫人丢了人，今后再没有脸面在老夫人跟前伺候了，环儿明知傅府规矩，却不能守规，败坏了风气，罪恶至极！”又拜向九公主，“环儿蝼蚁之人不足挂齿，但龙四他……他是侍卫，是朝臣，万不可因为奴婢毁了他的前程，奴婢还是那一句话，所有罪责甘愿一人承担！”
九公主还有些不信服的打量着二人，绕着两人走了一周，徐徐道：“你们——真是胆大包天！你们一个是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一个是我府上的蓝翎侍卫，按说你们本该无所交集，偏偏王八绿豆看对了眼，不等婚约就做出苟且之事，这样的事说大则大，也不是说一个人承担便能承担的，龙四，本宫再问你一遍，你在公主府任职，我是你的主上，我便是君，你便是臣，你进宫当值有些年头了，这欺君之罪可是不小，你——担待得起吗？”
龙四脸色煞白，只见又一行清汗顺着鬓角发根流下，他敛了敛面容平静答道：“卑职既然当着众人跪在这里，那便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隐瞒，更没有欺君——”
九公主盯了他一瞬，不知心里在计较着什么，终是面色稍缓，转首问向老夫人，“母亲，如今两人皆已承认，该作何处置，还请母亲指示！”
老夫人面含不愠，唯独看向环儿时眼中闪过一丝柔软，“闹了一个早上，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大致清楚了，我想在场的其他人也应该清楚了，我白氏治家一向严苛，总觉得理大于情，府中诸事也皆按照礼法处置，这件事传出去是我傅家的丑事，环儿做了这样的事，是我这个做主子的管束不严，平日放任纵容的多了，我也有过，环儿，我不能留你了——”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变样，或许她自己也意识到了才停了下来。
环儿啜泣道：“夫人，环儿错了，环儿从小就跟着您，说句僭越的话，环儿把老夫人当做自己的母亲看待，老夫人对环儿也从来没有像下人那般使唤过，总是护着怜着，环儿知道今日之事不可原谅，只盼老夫人莫要因为环儿动气伤情，好生保重身体。”
老夫人缓了缓，苍白的面容有了些许暖色，起身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喧道：“环儿与傅府的死契至今日截止，今日之后环儿不再是我府上的人，今后是富是贫，是生是死皆与傅府无关，望好自为之！”老夫人由一个年长嬷嬷搀扶着离去，她虽面上强作镇定，附在老妇臂上的手却在轻轻颤抖，冷眸含泪。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对九公主说得，“那个侍卫是你的人，你自行处置，不必过我。”
众人没想到，端午节的热闹还没有过，老夫人的前堂一大清早就上演了这么一出戏，柳容问我，“你说九公主为什么呀，召集这么多人看环儿的难看，九公主在殿上也说了，这件事说大也大，其实说小也可小，她完全可以跟老夫人两人把这事处置了！”
“环儿是老夫人的人，跟在老夫人身边这么多年了，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老夫人或许舍不得赶环儿走，老夫人如今身子不好，身边最是离不开人了，特别是自己用惯了的人。”
柳容眼中有一丝不平，“那九公主这招可够狠得，环儿得罪了她什么，一定要赶她走呢？”
我想起那晚夜游西市，抬眸望见环儿被戴着祖母绿扳指戒指的男子拉上车，那是公主府的马车，那枚扳指我是见过的，在二爷的手上见过，而今日环儿望着龙四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其实并无情愫，龙四未婚，长相又清秀干净，或许就是二爷搬来的救兵，二爷还算有一丝良知，没有弃环儿不顾。他应该知道以环儿的性情是打死都不会说出他的，她不说一则顾及他的身份清誉，二则不想让他落下不孝的名声。只是今日九公主这样一闹，环儿和龙四绑在了一起，日后再别想着清清白白嫁于旁人了，哪怕是给心上的人做妾都是不可能的，我想这也是九公主最后面色稍缓顺阶而下的一个原因，九公主何其聪慧，公主府都是她的眼睛，若二爷与环儿有私，她怎会不知，不过是找好机会将这一段情愫赶尽杀绝，想到这里，心里有一丝隐痛，直到柳容晃了晃我的手臂，笑问：“想什么呢，该不是让早上的那一出给吓傻了吧？”
我淡淡回应了她，“环儿很好，只是有些替她惋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