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国三十九年深秋,西夏起兵谋反,傅瑶安再次领命出征,旧部随同。因西夏起兵突然,傅瑶安临危受命,连夜出发。我甚至来不及与他好好道别,一面不舍一面要为他仔细收拾行囊。他匆匆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说,等我,娶你。
一个月后的一个雨夜,傅长安叩击府门,那道影子穿过一重重墙门,尚在睡梦中乌黑一片的傅府随着那缕匆匆脚步逐一燃起星星般的火亮,雨势倾盆,傅长安早已顾不得自身,一把扯下身上硕大碍事的蓑衣,随意丢给为他掌灯的下人,他的下巴微微抖动,合着簌簌雨声大声吩咐道:“即刻叫大哥二哥来我房中议事!”
下人见此情此景必能想到前线——准确的说是西夏战事有变,三爷四爷才带兵出征一月,怎地这么个雨骤风急的夜晚,四爷一人之身而返?望见四爷紧迫灼焦的模样,下人一面去请大爷二爷,一面在心中默默祈祷,万不可出什么大事才好!
兄弟三人在四爷书房密谈一夜,谁也不知谈了什么,只是听近身伺候的下人说,兄弟三人连夜拟了奏折,天还未亮便一同出了府门,要在早朝之际觐见皇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早听闻这件事后我便惴惴不安,眼皮无预兆的乱跳,三少奶奶传人把我叫到她的寝室,她眼圈发红,还是未梳妆的模样,见到我时眼里擎泪,哽咽道:“萱儿,我有些怕。”我反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我知道她在怕什么,我也是怕的,两个心有间隙的人会因为惧怕同一件事情而靠在一起相互取暖,这让熬人的等待能够好过些。然而时至黄昏,我们才得知消息,来告知我们前因后果的正是四爷。
四爷面无生气,虽然经过简单的梳洗,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青色胡须毫无修饰的爬上他的两腮,相似的侧颜,这让我一瞬间想到曾经衣不解带守在傅老爷病塌前的傅瑶安,一时错觉,让我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傅家军才入西夏便中了埋伏,原本皇上派遣两支军队攻打西夏,荣王掌管的骑兵精锐拥良驹善骑射早一步入西夏探知敌情,而他们竟然——”傅长安痛心疾首,“探知敌情而不报,眼看着傅家军进入圈套,三哥带着我们冲出重围,可很快又被敌军第二波第三波的埋伏包围,直把我军逼到悬崖绝地!”
“为何不发求助信号?”三少奶奶捂着胸口问道。
四爷恨恨道:“怎地没发,烟雾弹都用尽了,他们既然眼睁睁看着傅家军步入埋伏,那便是——要亲眼看着傅家军去送死,傅家军一向忠勇无畏,誓死护国,到头来竟然遭同宗暗算,他们假借他人之手欲消弱傅家军势力,让傅家军依附于他,听从于他,战场还未交手便做起一支独大的盘算!“四爷的眸子闪过一丝厉色,”荣王之心实在叵测!“
我想起那年晚亭下荣王用箭羽告诫傅瑶安的话,“马援不受井蛙囚,范增已被重瞳误。良禽择木乃下栖,不用漂流叹迟莫”。而后傅家依然拥护太子,那时起荣王心中就该有了计较,傅家立场鲜明,这傅家军是为朝廷效命的军队,忠贞不二,他们只认可皇上、太子、皇家顾氏的正主,任荣王如何威逼利诱,傅家军这杆秤是不可能倾向他的,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有朝一日皇上驾崩,荣王有心与太子争夺皇位,那么傅家军也必是保卫拥立太子的!有傅家军在,太子之位不可撼动,故而借此机会消减傅家军,挫挫他们的锐气,还能借傅家军之力削弱西夏兵力,而后自己的骑兵精锐再趁乱攻打西夏,独占军功,荣王的算盘计谋全在自己的利益分羹里,确实居心叵测!
我颤抖的手摁住三少奶奶微微抖动的肩,“那么——三爷呢?”
四爷抬眸看我,眼底尽是血丝,“生死未卜!”
三少奶奶无声啜泣,“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经过几次突围,傅家军原有的三千将士只剩不足百人,三哥和陆影将敌军引入绝地,命两位将士护送我冲出重围去找援兵援助,我最后一眼看见三爷是他被对方大将击下马背,徒步与他们殊死对抗,待我们苦口说服援军折回时,敌军已收兵回城,狼烟枭枭,遍地尸首,再也寻不到傅家军的踪迹……”
“难不成全叫敌军掳了去?”三少奶奶话一出口,已是衰败不堪。
“我与残余将士和援军在西夏城门攻了三日,西夏紧闭城门,死守不出,仅存的傅家将士在箭雨里攻城被利箭射伤又折去了一半人数,我实在不忍看着他们再去送死……这才冒死违背军规,单枪匹马日夜兼程回京请求皇上支援!”
我恨,已顾不上尊卑,“荣王可憎,当真是见死不救,就不怕皇上降罪?”
四爷的眸子暗了去,“出征前皇上加封荣王为荣亲王兼征讨西夏左将军,职级高出三哥一等,军务谋略由他定夺,他只一句大局为重就按兵不发,我寻思着而后他会寻准时机出兵,若一举拿下战功,只怕亲王领兵凯旋的殊荣会淹没一切!”四爷扫了我一眼,“不过皇上心忧三哥安危,已加派五千将士今夜便随我回西夏,又给了我调兵遣将的令牌,回西夏后我定会再寻三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四爷带着颤音,隐忍的眼泪流转在他泛红的眼圈里,他抿着唇,忽地站起,身体僵硬的朝着三少奶奶抱了抱拳,“三嫂保重!”他垂下眼眸,转身而去。
三少奶奶那句后知后觉的“你也是——”便如轻风淹没在初冬冷肃的空气里。
一个月后,傅府收到四爷手书:
长安再次折返西夏,未及长安出兵,傅家余部便在悬崖谷底找到傅家军尸首,或许是围攻那日留下应战的傅家军全军覆没被击下崖底,亦可能是战败残余不肯被俘而跳崖自尽,因时日较久,尸首已腐败溃烂,在加上谷底经常有腐啄尸体的禽类,故这几十具尸首几近只剩白骨,可就在其中一个白骨旁,余部发现了三爷的兵器,手是紧握剑柄的姿势,长安着人查验此人尸骨,竟与三哥全然吻合,长安之痛犹如万箭穿心,后知后觉,直到看见三哥尸骨才豁然惊醒,三哥或许从未打算等到援兵相援,当时之念不过是为拖住敌军护我杀出重围脱险,若是长安当时能领略这点,若傅家兄弟势必要一人落难一人脱险,长安愿活着的人是他!此恩此情长安此生无以为报,唯独将它深埋于心时刻提醒自己——这条命是三哥给的,待长安披荆斩棘手刃西夏万千将士,斩下西夏首领的头颅为三哥祭奠!
与四爷手书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具棺尸,傅府一片哀鸣。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木然的像具行尸走肉,竟然忘记了哭泣,直到棉麻孝衣送到我的跟前,我才清醒一些,原来这不是噩梦,是真的,他回来了,只是再也不能跟我说一句话,再也不能抬眼看我一下,再也不能让我依偎在他的怀里听着他一下下有力的心跳。我推倒棉麻孝衣拒绝为他服丧,他说过让我等他娶我,他怎么能够食言?
府上开设灵堂为他祭奠三日,迎接前来吊唁的大臣皇贵,皇上悲恸如失爱子,啜朝三日以表哀思以慰傅家军亡灵及那份忠诚爱国之心。西夏战事进入焦灼阶段,前期几场战事惨败之后,前线开始传来告捷的战报。
我在神思悲痛,以泪洗面中度过了半月,玉棠轩里处处可见他的影子,这种思念比他出征后更甚,有时久久静坐在桌案前,忽而听闻门外一阵沙沙声响,相极了他的脚步声,我打开门看,原来是风卷起落叶吹扫着地面和门板;有时夜里睡不安稳,迷迷糊糊的去够身边的人,可是那种触手的虚空和冰凉感将我从梦中惊醒,枕上还残余他的气味,然而却被我泛滥的眼泪一层层的打湿,沉重的陷入棉絮里。
终有一日,这虚弱的躯壳抵不住沉重的哀思,我晕倒了,主事在房间里发现了我。
醒来三少奶奶做在我的床榻旁,她抹了一把泪,眼角似有一丝舒展,旋即怨怒道:“怎地不早说?”
我心里死了一般的沉寂,想起醒来还要承受这生离死别之苦,眼中不觉又蒙上一层雾气,“三少奶奶在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细细来想,总算是老天有眼,让三爷血脉未断。”
我凝眉苦思,这些日子身心受摧,神思凄哀,脑子已盛不住什么事了,三少奶奶的话让我寻思半天,又听她说,“已有近三个月了,你自己竟没发觉吗?”
三个月?我在心中默念,难道……死寂的心开始泛起漪涟,自端午节三少奶奶告诫我纵然我与三爷情谊深厚,这期间也当节制,莫让三爷留下不孝的罪名之后,再加上环儿与二爷的事被当堂讯问,环儿被赶出傅府,我与三爷便没再亲热,直到他出征前夕重阳那日……
重阳那日,三爷带我出府,我随三爷的步子穿过两条胡同,进入一条较为肃静的巷子,行人马车也比主街少了不少。抬眼望去,白墙灰瓦,寻常人家院落里结的饱满果实,甜腻芬芳,沁人心脾,从院里探出头来,我不禁闭目驻足,深深的嗅了一口,再睁眼时,正见三爷回眸看我,眼中似有笑意,似有柔情,“我想起一位老友居住在这附近一带,还是幼时父亲带我来过一次,也是重阳节近,只记得他家后院满园的海棠、菊花、葡萄藤,若今日再寻得他家,登门赏菊,讨碗热茶喝也未免不可。”
我心中盈盈暖意,与他转过巷尾,一处独立庭院傲然耸立街角,周遭寂静无人,将尘世喧嚣远远甩在身后。三爷轻声扣门,少顷才有一门童探出头来,问道:“贵人何事?”
三爷负手而立,问道:“你家公子可在?我有事找他。”
门童说:“公子正在作画,贵人名讳是何?待我进去通报。”
三爷报上名讳,那门童关上门去内传报,不一会大门复开,一位白衣公子款款迎了出来,抱拳揖礼道:“傅三爷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三爷回礼,“庆源何须客气,我途径此处,想起幼时我俩曾一起攀爬的那颗葡萄藤架,不知如今长成何般,一时兴起,突然造访,还望没坏了你的雅致。”
那个叫庆源的公子道:“哪里哪里,三爷光临,蓬荜生辉,快到里面说话。”庆源公子又侧首对我微微颔首道:“这位便是三少奶奶吧,果真与三爷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我……”我急得有些结舌,三爷不置可否,又对柳庆源说:“因家父与令堂是同僚,关系亲厚自不必说,后因党派之争,令堂辞官退隐,一晃也有十余年了,今日我来想先替家父拜会令堂,不知方便与否?”
柳庆源温言道:“家父正在正堂宴请几位佳宾,三爷若不嫌弃可一同入宴。”
我抬头望见太阳当空,已是正午时分,又听三爷婉言道:“令堂宴请贵宾应是早有安排,在下不便打扰,庆源可于我寻得一清凉僻静之处,我一边小憩一边等候便是。”
柳庆源道:“三爷与三少奶奶何不在厢房休息片刻?”
我闻言窘迫,三爷笑道:“不瞒你说,内人是看到你家庭院的瓜果飘香,垂涎欲滴,才抛头露面的。”
柳庆源偷眼看我,见我睨着三爷,欲说还休,三爷只当未闻,柳庆源偷笑一下,抿嘴说道:“三爷与少奶奶来得正是时候,后院石榴已经红透,海棠也落了一地,府上今年新酿的菊花酒到了正香的时候,待下人一一取来与贵人同享。”
因柳庆源正对我说,我忙施礼,“柳公子不必大费周折,只取一两样足可。”
说话间,我们已绕过假山净池,来到一片僻静幽深的花海,花海正中有一处凉亭,凉亭内一张四角方桌,四把太师椅,一张檀木书案,案子上还放着笔墨纸砚。柳府门口不算阔气,湮没在街头巷尾也不起眼,没想到庭院是这样幽深,恍若世外桃源。
柳庆源说:“因佳节邻近,家父命人移植几百株菊花以供观赏,你看这林间,黄白色蕊若莲房曰万龄菊,粉红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黄色而圆者金铃菊,纯白而大者曰喜容菊。”
”秋菊傲霜,正如令堂品性,难得独爱之,我听闻庆源参加今年秋闱,节后放榜,刚我来时,门童说你正在作画,想来是心中坦然,已有几分把握了。“
正说着,下人已端来数盆洗好的新鲜果蔬、一壶温热的菊花酒,柳庆源为我和三爷斟满,“说来不怕三爷取笑,鄙人年近双十,闲赋在家一事无成,终日写诗作画不能算作正事,若文章能得考官垂青,为朝廷所用,也不枉读了几年诗书。“
我把剥好的石榴果粒放进三爷的瓷盏里,三爷说:”你吃。“柳庆源笑道:“三爷与少奶奶伉俪情深,犹如新婚燕尔。”
“不是的……”我声若蝇蚊,在他人面前带着这虚假的身份,心中既酸涩又难言,面上尴尬迥然,执起那一盏菊花酒掩面一饮而尽。
柳庆源拍手叫好,“好酒量,三少奶奶果然好酒量。”言罢,又主动给我斟满。
三爷摇头苦笑,“我还不知,你有这样的酒力。”说着与我的空盏碰了碰,也一饮而尽。
一杯温酒下肚,气氛也比方才熟络了些,柳庆源说:“自古重阳佳节必不可少的是两样物什,延寿客和辟邪翁,不知三少奶奶可知它们所寓何物?
三爷淡笑不语,已了然答案,我凝眉想了想,见三爷盯着那盏菊花酒,灵光一闪,笑道:”柳公子不忍为难我,给我出了这样一道简单的哑谜,九月又称菊月,菊花象征长寿长久,延寿客自然是指菊花,古人云无菊无酒不重阳,不插茱萸不成节,茱萸除了提神醒脑,便是他的辟邪功效,辟邪翁自然是指茱萸。“
柳庆源说:”果真难不倒三少奶奶。“
我说:”柳公子盛情款待,我心中突然涌出几句词,还望说出来不要见笑。“
柳庆源拱手道:”愿闻其详。“
“又逢重阳节,登门拜朋友。登高看新菊,临风吃老酒。平时总在忙,难得一聚首。大醉下山去,相扶一起走。”
柳庆源大笑道:“惬意惬意!言简意赅,直抒心意!”又向三爷问道:“三爷以为如何?”
三爷凌傲的笑道:“出自我夫人之口,自然是最好的!”
如此饮酒作诗直到日暮西斜,天黑前我与三爷回到府里,借着酒意和白日里未尽的浓情蜜意,他抬足迈进我的房间,幽蓝夜色里两重情难自抑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好像里面燃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情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些甜蜜,如今想来钻心蚀骨,我眼角酸涩,心中苦涩,“萱儿到底没有听从少奶奶的告诫,三爷走了,我竟还让他背上为父守丧期间,未能清心禁欲的不孝罪名。”
三少奶奶眼里的光泽暗了一瞬,“这事……不能算坏事,但确实是暂不能为旁人知晓的,我需想个法子把你藏起来,这个孩子是三爷的遗脉,太珍贵了,不管你心里有多遭,为了这个孩子,你一定要好起来,把他好好生养下来,至于这之后的事,我们再做打算。”
我望着三少奶奶,这些时日难得见她眉目舒展,我知她盼着一个孩子已经盼了许多年了,即便她此刻不说,我也能料想到她说的以后,即便我生下这个孩子,无名无分的我在傅府里,是不可能听他叫我一声娘的。我垂下眼眸,将那一抹寒抿进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