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爷同乘一辆马车出府,不知他是不是为了迁就我而没有骑他的枣红色骏马,太仆寺卿府上距离傅府有一个时辰的车程,若是他骑马的话用不了两刻钟,一路颠簸,到了太仆寺卿的府上已近天黑,他持了寿礼下了马车,我并未与他同行,而是在马车里等他。太仆寺卿府外的几支桃花开得粉红,在淡薄夜色的笼罩下显现出与白日不同的一种冷艳之美,门口高高悬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红通通的灯光映着门口那两尊狮子石像上的大红绸缎,宽阔府门人影穿梭,相敬有礼,看来这位太仆寺卿今日过得是大寿。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三爷就从太仆寺卿府里出来,上马车后微微靠着车壁,身上散着淡淡酒气,面露疲惫的对马夫说了句,“走吧。”
我见他闭目不言,脸颊染上一层粉红,就好像夜幕里太仆寺卿府外的那几株粉红桃花,不禁问道:“三爷喝了几杯?可是醉了?”
他牵了牵嘴角,凝眸看我,“我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遇见张大人要敬上一杯,遇见王学士敬我,我又不得不饮尽,一来二去我只觉得比在书房通宵处理公文还要疲惫,你可还记得那年在郑员外府上遇见的文昌、文博两兄弟?”
我点点头,“一同中举入翰林院的两位学士,同胞兄弟,我当然记得。”
“今日在太仆寺卿府上又遇见他俩,拉着我到他们席间又叙了一番旧,说话间一壶酒入肠。”
我笑,“两兄弟素来热情,三爷不是说过自己酒量好的很,酒品更好,应当是来者不拒吧。”
他面露不悦,向我示威,“酒量再好,以一敌百的肚量我还没有练成,你若再打趣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说话的语气已有几分醉意,迷离醉眼和淡淡酒气氤氲在幽蓝的夜色里,像一簇簇小小火焰撩拨心弦,“今晚……”我不好意思的瞟了他一眼,“我不方便。”
他会意的看向我,移了移身子故意挑逗道:“只可惜我今晚喝了那么多酒,万一把持不住……”
我心中一急,知道他是醉话有意戏噓,随口说道:“三爷不是还有三少奶奶。”
他略一怔顿,面色转冷,这回是真的不悦,他闭起眼睛不说话,这种冷然的气质竟比骂你几句还让你觉得难受。
车厢内一时无言,空气都冷凝起来,马车颠颠簸簸,他始终闭着眼睛好似假寐,看来自己真的是说错了话以至于他宁愿假睡都不理我。心中百转千回寻思着该如何破冰,忽而马车停了,车夫朝里面报了一声,“三爷,到了。”
我看着他朦胧夜色中依旧一动不动的身影,难不成连车夫都不理了,凑近了才发现他呼吸沉重,是真的睡着了。我心中顿觉松泛,定定看了会他熟睡的样子,嘴角一扬掀帘跳下马车。
我站定马前,一抬头竟是运赌坊几字赫立在目,而陆影就站在那个牌匾下。
“陆大哥——”我走近他。他拿出负于身后的手,摊开的手掌中心躺着一个白色锦帕。
我触摸到白色锦帕中包裹的物什,一瞬间明白了所有。“三爷已经知道了?”我问。
话音刚落,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傅家的护卫都是吃闲饭的吗?傅府内外的一草一木多一根少一根都得了然它的缘由,何况今日府外发生的可不是断草折木这么无关痛痒的事!”
傅府内外的一草一木多一根少一根都得了然它的缘由这个比喻有些夸大,不过是为了说明傅府护卫敬忠职守,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手掌,看来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早由护卫汇报进他的耳朵,而我竟然自作聪明的意图去隐瞒他,那么他是早在进我房间的一刻就知晓了一切,如今兜了一圈来到运赌坊也是一点一点不紧不慢的戳穿我的谎言。他走近我,凝眸看了我一会垂下眼睑低声道:“不必心慌,你救人心切,我不怪你,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物丢了还可以寻回,命没了且还有死而复生的道理!”
原以为他会怪我,多少也会训斥一两句,没想到他句句都是安慰我。
他问陆影,“赌债都结清了?”
陆影利落答道:“珠钗是按照赌债数额赎回的,属下看了账本,都已一一勾销,因为知道欠债人与傅府有点干系,坊主不敢为难。”
三爷满意的点点头,取过珠钗用白帕仔细擦了,又轻轻别在我的发髻间,霸道而又不失温柔的说道:“这是我送给你的,日后再不许弄丢!”
因这段路距离府上不远了,三爷命陆影先随车夫驾马车回府,我和三爷步行回去。
夜晚的清风吹拂衣诀,或许是在车里小憩了一会儿的缘故,他眼神已恢复清醒明朗,彼时正执夜市比较繁华热闹的时段,人流车马来往穿梭,店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每间铺子亮堂堂的,我左顾右盼,一时竟忘了行人车辆,还是他一把牵过我的手,嘱咐道:“仔细车——”
我侧身贴近他的怀抱,一辆高大马车便从身旁几寸疾驰而过,我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后知后觉的出了一层冷汗。回过神来,手还被他牵着,我看了一眼来往行人,毕竟夜色深了,也看不清其中有没有认识的人,如今我没名没份,叫别人看去总是不好。我有意挣开他的手,他淡淡一笑,“怕什么!”
正说着,迎面急匆匆跑过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倒把我俩撞开了。小孩憨声憨气的连连道歉,躬着身子头也不回的就要跑,三爷侧身喝道:“站住——”
那小孩背影一僵,果真停下不敢走了。三爷走近,蹙眉打量着他,“已到自食其力的年纪,为何还要做偷窃之事?”
我心中惊异,这个孩子虽然穿着简朴可是衣衫整洁,骨骼纤瘦小脸素白,倒不像在贫苦农户长大的孩子。他吞吞吐吐的说道:“这钱能算我借先生的吗?”
三爷冷嗤一声,“你我素不相识,我缘何借你,再者,你偷盗行为在先,已不能说是借了。”
我看他小脸涨的通红,扬了扬胳膊露出宽袖臂肘下紧握的那个钱袋,虽是要归还的架势但仍紧攥着钱袋不放,他垂头低眼,犹豫不决的样子。
我问:“为何偷窃,可有缘故?”
他抬眼看了我一瞬,或许我比身边那位冷然的少爷看起来面善吧,他微微舒了口气说道:“家父病亡,家道中落,我跟母亲被主母赶出家门,母亲身体不好,在家时郎中曾给母亲开过一道方子,需每日按方服药调理喘疾,我跟母亲被赶出家门后勉强找到一处住所租住,然而食不果腹,汤药便更加支付不起,母亲喘疾加重,昨儿个夜里她一直咳嗽,到天明才勉强睡会儿,今天午后她咳嗽的越发厉害,呕出几口鲜红血液,我害怕极了……”他垂下目光,有些哽咽,“若是母亲也这么离开我,留我一个人伶仃孤苦,那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刚才趁她睡着,我便想跑出来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法子……”他抬眸瞥了一眼三爷,“先生,我是可以自食其力,赚钱给母亲看病,可我只怕我母亲的病等不起……”
三爷有些动容,然而这样细微的变化依然掩盖在他一向清冷的外表下,“是什么方子,拿与我看!”
少年从腰间小心翼翼取出一张字条,字条的边缘已有些磨损暗旧,然而看得出是被他工整的保存着,字条的棱线被他折对的一丝不苟,三爷接过字条借着商铺透出来的光亮认真看着,须臾说道:“若把换作,换作,虽然药效会减弱,但价钱不及你原方一副汤药的十分之一,再多熬上一个时辰,一日三次服用,与原方药效就会相当。”
少年眼圈微红,有些感动。
三爷蹙眉问道:“若今日你因偷窃被送入顺天府服罪,有没有想过病榻上的母亲该如何过活?”
少爷怔愣了几个弹指,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男儿顶天立地,不管是一时冲动还是早有预谋,做了的事要敢于承担后果。你心系病榻上的母亲一时性急行为不当,做了违背道德法制的事,我若不及时制止,到了顺天府那里,你是要做上几年牢的。”
少年面露惭愧,低头双手将钱袋奉还。“多谢先生教诲,小可一时糊涂,如今已知晓错处。”
三爷望着钱袋却是不接,“不过……”他顿了顿说道:“钱我可以先借给你给我母亲治病买药,待你安顿完家中母亲后来傅府饲养一年的马匹作为偿答!”
少年欣喜过望,眼角有些湿润,忙俯身道:“谢过贵人。”又望了我一眼,“谢过夫人。”
我略一怔愣,没想到少年把我们误为夫妻,三爷神色如常的把字条递给我,我转交到少年手里,“快去给你母亲抓药吧,再耽搁只怕药铺要关门了,你母亲还在家里等你!”
少年接过字条,小心翼翼的按照原折线折对好,又向我们深鞠一躬,才潸然而去。
望着少年的背影渐渐消失于灯火阑珊之中,回眸转瞬间见街角转弯处停着公主府的一辆马车,轿帘内探出一方华丽锦袖,袖口露出的那只手拇指处戴着祖母绿的扳指戒指,正欲意拉帘子外的女子上车,轿帘随女子身姿浮动,垂落的那一刹露出女子转身落定后的明媚笑颜,这笑颜这样熟悉,竟是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