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布施我沿着昨日的路线走到府前,粥棚灶台已布置完毕,一众乞丐饥民端着碗早早围着灶台排起长队,清早的风还有些凉,待太阳全然普照大地,身上早已被热汗浸透。
正在布施的间隙,忽然见不远处几位壮丁好像把一个人围在墙角毒打,已经领完粥的几个乞丐一边喝着粥一边津津有味的朝着那边看,很有吃茶看戏的意味,更有甚者蹲在石板路的大石阶上朝着那边吹起口号。粥棚这边的丫鬟护卫被噪声扰着,免不了要往那边瞅上几眼,余光中身旁的一个护卫摁着腰下的剑柄朝那边走去,那护卫与几个壮丁交涉,壮丁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另几个护卫见状也跟了过去,眼看那边看热闹起哄的人越来越多,今日布施济民,周围被一帮乞丐饥民围着,护卫不敢硬来怕有损傅府名声,可若是眼睁睁的看着府前出了人命,这事传到坊子传到朝廷,被有意者添油加醋的一说,不一定又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我把勺子交给旁边一个烧火的丫头,想走过去看看究竟,拨开几个护卫高大的身影,只见被壮丁围着的那个人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老子都说了赌债今日傍晚就还上,你们今日就是打死我,能捞到一文钱吗?”虽然看不清说话人的脸,但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其中一个壮丁揪起他的头发,“沈立谷,你的话爷爷们还能信吗,堵了几日才堵到你,且还能叫你跑了,今日先将你个半死,再拖着你的尸首去喂魏老爷家的那只狼!”
沈立谷,立谷?难道是丽殊的弟弟,陆萱儿的舅舅吗?他一贯嗜赌成性,三年前与他有过一次照面,许久不见了,他的样子在脑子里已变得模糊,我用力挤过两个壮丁,捧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你可认识我?”
他头上的血拧成股流过浓黑眉毛,被血痕侵染的那双眼睛圆鼓鼓的盯着我,如老牛般重重的喘着粗气,那种又气又不服的劲头竟有几分陆林儿的影子,“陆萱儿,你是陆萱儿——”他说出我名字的时候声调上扬,嘴角竟微微牵出一抹笑痕,迷离的笑意和着嘴里模糊的血痰令人揪心。
一旁的壮丁不耐烦的盯着我们,“你谁呀?还没到你认亲收尸的时候!”
我冷眼看着他,“我是他外甥女,他不是欠了你们赌债,欠多少?”
壮丁不屑的一笑,“欠多少?你自己问问你舅舅不就知道了!”
我看向立谷,他的眼神有些闪躲,垂头闷声说了句,“前前后后总共欠了九十两。”
想到家里的情形,九十两银子只怕砸锅卖铁都不够吧,立谷方才还口口声声说日暮之前还上,只怕又是框人的话。眼光扫过几个壮丁,都是摩拳擦掌一副要继续打下去的神情,我看向刚才与我对话的那个,“九十两不是小数目,你得容我一点时日去凑。”
那壮丁目光不屑的逼近我,“欠账还钱天经地义,没有钱就得拿性命去还,他今日好不容易落在我们手里,你说替他还账,上嘴唇碰下嘴唇,我们哥几个凭什么信你!”
“我是傅府的丫鬟,与傅府签了卖身契,一时半刻走不了,再有……”我摘下发髻间别的那支珠钗,“这支珠钗对我很重要,而且纯金打造又配上两串南红珠子,你若拿去典当行品鉴,这支珠钗的价值足够顶我舅舅欠下你们的赌债,不过这支珠钗你万不可当掉,等我攒够银子去找你赎回。”我握着珠钗心里像在滴血,三爷才送给我的第一支珠钗,不知他当时看见这支钗子的时候是怎样的画面,眼下为了先把舅舅从他们手里救下,我只能忍痛,他应该会理解我的吧。
壮丁从我手里夺过那支珠钗,“既然要做抵押,干嘛还死攥着不撒手?”他说着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将那支珠钗辗转传到那一双双沾着血迹的粗手里,我痛心的闭了闭眼睛,又听那壮汉开口说道:“你一个傅府的丫鬟,何来这么好的首饰?别是……”几个壮丁意会的交换眼神,原地起哄,立谷也抬起眸子看向我。
“这无需你们来管,到底值不值让你们先放了人?”
几个壮丁相互看了看,他们若是常做追债的买卖对珠宝神器就应当有几分眼力,果然他们收了珠钗照着立谷的屁股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立谷正欲大骂,我扶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
我扶立谷到一处凉快的石阶上休息,他身上的伤不轻,一条腿有些跛,望着那几个壮丁渐行渐远的背影犹不服气的攥着拳头骂道:“今日没打死老子,他日老子凑够了银子去运赌坊趴了这些猴崽子的皮!”
我睨着他,“舅舅,我今日救下你就是为了他日你再去招惹他们惹是生非吗!本也是你欠下赌债在先,这次我帮着你把赌债清了,日后你就别再堵了,谋个生计踏踏实实过安生日子!”
他眼光闪烁,眼中有些许惭愧之色,“我沈立谷虽然大字不识,可也晓得好歹,今日多亏了你从他们手中救下了我,想不到你如今在傅府也出息了,可九十两不是小数目,你心中有谱吗?”
我心中盘算着,其实还真是没谱。“这事……我回去合计合计,钱凑够了我会去找你。”
回到玉堂轩自己的房间,把这些年攒的银子首饰都拿出来数,银子大大小小加起来才十五两,首饰只有四爷送给我那对纯银手镯或许还值些银两,指尖拂过,那镯子内侧还有他刻意刻上的一行字。
“你找什么呢?”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自那日后他进出我的房间便无所顾忌,我赶忙把银子和首饰装进匣子里,回身看向他时,他正侧眸朝着这边看来,只是人立在门口没有走近。“没找什么,只是归拢归拢从前的东西。”
他睨着我不羁一笑,“归置东西你心慌什么,难不成……是藏了什么秘密?”
我心虚嘴硬,“我跟您……哪有什么秘密啊!”
“是吗?”他走近,面朝我而立,借助身高的优势一双眼睛从我的肩膀越过投向我身后,我负在身后的手指戳着那个锦盒,微微抬眸看他,四目相对一时静默,他扬扬下巴道:“是不是在那里?”
“什么?”我紧摁着那个匣子。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转,直瞧得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目光一顿停在我的发髻间,忽而沉声问道:“我送你的珠钗呢?”
我心头一紧,心思百转千回间转念一笑道:“我把珠钗收进匣子了,珠钗太贵重了,平日怎么能随便带,当然要留起来在重要的时刻拿出来带。”
他一双寒星般的眼眸贴近我,“陆萱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勉强笑道:“没有啊,我整天在府里,能有什么事情瞒着您呢?三爷今日回府的时辰这样早可是有什么好事吗?”
他凝眸,“你怎么知道我有好事?”
他突然造访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看他的心情应该不会是坏事。
“太仆寺卿的寿帖前几日就送到府里了,我记得我好像随手丢给了你,我本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想着把寿礼送过去聊表心意就好,可转念一想他是父亲旧交,我自当顾念父亲与他的旧情亲自前去贺寿,你把寿帖放到哪去了?找来给我。“
我心中一惊,”我原以为您不去了,也没有在意那张帖子,眼下不知还找不找得到了。“
他叹了口气,”去找找吧,寿礼我已经备好了,别拂了老人家的心意。“
我仔细回忆着,他给我寿帖是四天前的事,我拿着它回了房间,会不会在书桌上放着呢,我走向桌案,宣纸上那首渔家傲才临摹了一半,犹拿檀木压着边角,左手一摞是几本当朝和前几朝人写的诗词,在那几本书页中翻找,果然在宋词里找到了那张寿帖,原来我随手把它当作了书签。”找到了!“我倏然抬首,见他的目光正打在那个匣子上怔怔出神,听见我的声音才收起目光朝我这边看来,淡淡一笑走向我。
他立在我身侧,目光先触及的不是那张寿帖,而是宣纸上我写的字: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他瞅了一眼又把下段自顾自的默诵出来: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怎么想起临摹这么悲怆的一首诗词?”
当时只是思乡,想着这辈子或许都回不去自己的时空了,故随手墨了这首诗词,归无计,人不寐倒是很贴近当时的心境,他温柔的目光拂过我的眉眼,“可是想家了?”他问。
一语中的,眼中不觉蒙了一层雾气,心中的那点小心思竟然被他轻而易举的看透,然而嘴上还是不服气的问道:“三爷如何知晓我思念家乡?“
他眼中浮起一丝怅然,”驻守边关,战未平归无计,征夫落泪将军白发,但愿……”他缓缓开口,“大乾太平,我不会成为那样一位有家不能归的将军。”他虽是嘴里牵笑,却是言语苦涩。然而因他苦笑而牵动起我心底的柔软还是因为他愿意与我袒露心迹而夹杂着一丝欣喜,他敢于说出心中所虑,把我当作信任和可以分担愁苦的人,“大乾国有先皇和当朝圣上两代明君的励精图治,又有有学识有胆识的臣工将士在朝野内外辅佐安邦,国家定会欣欣向荣,越来越好!”
他点点头,眼中的惆怅淡去,转而换上明媚笑颜,“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我们?”
“西市立夏之后就解除了宵禁,商铺小馆可通宵达旦,琳琅满目灯火辉煌的铺子一眼望不到边儿,好吃的好玩的就更数不胜数了,入夜后古桥下的小池边还有人放河灯许愿,陆萱儿,你是多久没出过府了?”
“我们做奴婢的不就是得每日守在府里恭候主子么?”
“今日你主子出府,命你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