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两个人回到大路,已经是正午。
流民早已经从昨晚的惊慌中恢复过来,继续着新一天的征程。
王五厚实温暖的怀抱让刘小花渐渐安定下来,内心也不再那么焦虑不安,没了方才逃离盗匪的紧张情绪,王五渐渐觉得胳膊有些累,又遇到大路上的人,便想着将怀抱中的刘小花放下。
只是刘小花依旧紧紧的抱着王五,不肯放手,倒是让王五有些不知所措,尤其是到了大路之上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刘小花也渐渐感觉到了王五的异样。
“五哥,你要放下我吗?”刘小花说道。
“不,我永远不会放下你的。”王五坚定的回答道。
“我是说你现在累了吧,把我放下吧,我能走路。”刘小花回应道,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哦,哦……”王五脸上一红,瞬间更加局促不安,急忙把刘小花丢了下来。
这一丢太快,刘小花都没有防备,一下子双脚落到地上,有些吃痛,王五急忙道歉,像个做错孩子一般。
“嘿嘿!”刘小花见到王五惊慌失措的样子,莞尔一笑,心中更加的安心,一些对她来说尚且难言难懂的情绪便在心里泛滥开来。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女不喜欢心中的英雄呢?
王五自然没注意到刘小花情绪里的细微变化,只见到刘小花笑了,也跟着开心。这一笑,也让他有了自己越发坚定的目标——守护小花的这份笑容。
“五哥,咱们快走吧,回去的晚了,我爹怕是要担心坏了!”刘小花在地上活动一下身子,心中不由的想起村长,她母亲在她十岁那年便去世了,村长是她目前唯一的亲人。
“村长他……”王五刚想说,刘小花便在前面疯跑起来,他只好紧紧的跟在后面,一边警惕的观望着周围,生怕再有什么对小花构成伤害。
跑了半个多时辰,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的到了石桥边上,再有不过一里,就要到了小石村聚集的地点。王五紧跑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刘小花。
“咋了五哥?”刘小花被突然拉住,一脸疑惑的看着眼神闪烁的王五。
“小花,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保护好你的,有些事……”话到嘴边,王五却实在难以继续说下去。
“哎呀!”刘小花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绯红,转身背对着王五说道:“我知道,我会告诉我爹的,我都听他的。”
“不,不是,村长他去世了。”
这话,终于说出了口。
刘小花的表情突然变得呆滞,转而两股泪水如从决堤的洪水一般流下,在她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开两条深深的沟痕,整个人好像傻了一般,呆呆的站在原地。忽然,好像是远处一声惊雷传入到她的脑子里,轰隆一声,在她脑袋里炸开了花,她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黑,整个身子轻飘飘的落入了王五的怀中。
“小花,小花,快醒醒。”王五一把搂住晕倒的刘小花,眼泪瞬间迸发,哭着呼喊着小花的名字。哭了一会,急忙抱着小花朝着小石村的聚集点跑去。
此时的桥头,另外一帮人也聚在了一起。
贾雄脸色黑的发青,周围站着贾二、陆通、五个流民和一帮疲惫不堪的官军。
“你这厮一向称道自己通晓军机,又读过兵书,本以为是个有本事的,怎么只遇到几个流民盗匪,竟然一败再败,官军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贾雄追赶一路,直追到浑水县境内,也没抓住半个贼人,不敢再深入便只能回来,又听到陆通被贼人大败的消息,便将怒气一股脑的全都发泄到陆通头上。
陆通本来就战败折损了官军人马,此时只能低着头不说话。其他官军见贾雄发飙,也全都不敢言语。
倒是那贾二此时嘴角扬起,戏谑地看了眼灰头土脸的陆通,缓步走到贾雄身前,凑到耳旁轻声耳语几句。
这几句话果真起了作用,贾雄怒气稍减,只是依旧绷着脸,没好气的对着陆通说:“败军之将,且待我秉明县令大人发落,免得说我藏私,快快退下。”
陆通倒也不争辩,提起枪便闪到了一边。
“贾佐将,命你速去剿除恶贼,务必砍了恶贼头颅回来。”贾雄朝着贾二吩咐一句,不放心又继续补充道:“那折损的将士,皆是你麾下人马,此番也是为除贼献身,务必将尸身带回来,一并报于县令大人,也好安抚家中妻小,万不可让弟兄们枉死。”
“遵命”贾二抱拳回应,回身上马领了三十名军士急忙朝着石虎村赶去。
贾雄守在桥边,一边令几名军士征用了马车继续将“行李”先行运回高唐,一面等候贾二回来。约过了三个时辰,贾二领着亲兵先回,随后军士用征用的几辆车拉了十名军士的尸身与二十几个“贼人”头颅也陆续赶来。
流民已经朝着浑水县去了,又平白生出如此变故,于是贾雄只留下三十名军士与尉佐张乎守住桥头,领着其余官军皆退回高唐城去了。
官军来去匆匆,只停留这两日,却是有几百条性命就此没了。
“狗官,恶贼”
流民队伍里面胆子稍大的人聚在一起悄声骂道,其他人也在心里不停的咒骂。
小石村的男人们自然也都在咒骂着,女人们则把刘小花围在正中,为她喂水。
刘小花本来就瘦弱,又赶上如此巨大变故,醒了三次又晕倒三次,急的王五在一旁直转圈。
直到天黑,刘小花终于慢慢转醒,依旧是痛哭不止。
刘小花见完村长最后一面,小石村的汉子们便拿一张破席子将村长裹了,在路旁找一块空地,草草地挖了个浅坑将村长安葬了,死在这逃荒的路上,还能有个埋骨的地方也是极大的幸运了。
村长死了,终于不必再经历这逃荒路上的万般考验,也不必每日头疼着一村子人的将来。可村里人不得不自己考虑,想着要是哪天自己死了,又会不会有人能把自己埋了呢?
失去带头的村长,对于小石村这样的小村子,相当于失去了精神支柱,汉子们全都睡不着,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争吵着,张角作为村子里最能打的,声音也最大,可此时拳头再大,并不能彻底让内心慌乱的村民安静下来,三十几个汉子,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又全都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坐在一起,时而争执起来,时而许久的沉默。
王五坐在地上,离开汉子们远些,怀抱里搂着身子不停的耸动的刘小花,他不知道小花是不是睡着了,只能保持着身子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小花。
汉子们争执了半夜便都睡了,王五却抱着刘小花坐了一夜。
没有官军,没有盗匪,一夜自然安静。
可即便没有官军,没有盗匪,这逃荒的路,一切也都与昨日没什么分别。
刘小花早早的醒了,王五也就跟着起来,跟着刘小花来到埋着村长的地方,这一次两个人表现的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呆呆的在“坟前”站了一会,刘小花便转身离开。
王五跪下磕了几个头,也赶紧来到了刘小花身边,收拾村长遗留下来的行李。这些行李大部分平时也是王五负责背着,倒也了解,不一会就收拾好,背在了肩膀上。
小石村的人在原地停留了一日,便被后面的队伍超过去不少,此时从队伍的前面落到了队伍的中部。
村子的人醒来,没了村长每天出发前的一声喊,一个个都待在原地,互相观望着。
“走吧!”王五呼唤刘小花一声,迈开了步子。
村民们全没说话,一个个也不再犹豫,自觉地跟在王五后面。
一切都变了,村长死了,领头的没了。王五见了那么多的死人,被抓了几次,又逃了几次,甚至还与盗匪正面打斗了过一阵,他已经能够挡在刘小花身前,为她挡住风雨,不再是从前那样喜欢躲在村长身后的孩子。
变化是最一成不变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可能是昨天的自己。
一切又都没变,王五依旧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一村子里的人跟着。所有人也还是朝着有一丝生路的地方前进。
人心里永远不会变的事情,就是——求活。
石桥向北五十里便是依山而建的浑水县城,流民队伍走了两日,最前面的人已经走出了高唐县境内,没遇到什么阻拦便进入了浑水县域,距离县城也还只剩下不过十几里路程。
走在前面的人四处张望,心中念着陆通在桥头所说的良田万顷,大多数人对万顷没什么概念,心里想着大概是一大片的平地吧!可眼前的景象却是与平地没什么关系。
一进入浑水县,大地全都变得倾斜,自县界至县城便是连续是十几里的山坡,县城以北,山势陡然变化,一片东西方向连绵数百里的大山像是从县城背后上被人突然拔起,与山前的斜坡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像是一面高不可攀的高墙,挡住北去的道路。县城四周无水,全是光秃秃的石头,自然不可能有什么良田,便是贫瘠一些的耕地都难以看到一垄,实在难以想象有人会把一个县的治所建在这个地方。
浑水县的县城本来也不这里,而是在山下平原地带的大河一旁。大河自东向西,一路穿过西部的大山,到了平原地带,河道迅速变宽,水流也迅速变得缓慢,河水中的泥沙便逐渐沉积,河水变得浑浊,这浑水城便是由此得名。
大晋武德九年,连日阴雨导致大河暴涨,冲毁浑水县城池,县令及河流两岸居民皆上山躲避,灾后高唐县令趁机上下走动,强要了浑水县大河两岸原属于浑水县的千亩平原地带。郡中太守逼迫,再加上浑水县令软弱,只好将县城搬到了原来山脚下一处小村庄,依旧叫做浑水城。
可怜失去耕田的农民,全都做了流民,或投奔远方亲友,或沦为高唐县内大户的佃农。实在没办法的便钻进了山里,平日里靠着砍柴打猎换取粮食或者为他人做工勉强求生,荒年便聚集在一起做了盗匪。县里收不到税,县令便从流民盗匪中征缴,因此也不太管盗匪的发展,甚至纵容盗贼劫掠高唐县内的富人报仇,搞得高唐县的官军分外头痛。高唐县令派兵强行进入浑水县剿了几次,可盗匪们有浑水县令庇护着,高唐的官军自然全是无功而返,也就不再征剿了。
如今已过去十五年,山里的人随着荒年的来去变换着流民与盗匪的身份。而浑水城也靠着山上采集的石头和流民渐渐地又建成了一座小城,城池规模自然远小于高唐县城,不过倒也坚固。
浑水县令吴友,此时就站在县城南门的平台上,平台之上用木头搭了个简单的棚子,当做城楼。
望着如同长龙一般朝着浑水县城涌来的流民,吴友心生烦躁,心里咒骂着。他对流民是有感情的,也愿意帮助流民,只是自己所处的这个破败的县城,实在给不了流民什么。
流民们自然不知道浑水县的情形,依旧满怀生的渴望朝着浑水县挺进。
而吴友最担心的,也便是一旦这份渴望破灭,难以预言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