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一年的初春,伴着乍暖还寒的天气,秦宫里将要迎来春祭之后最隆重的一场盛事——公主笄礼。伴凤鸣凰歌而生的来仪公主,年始十五,嘉服成德,举国庆之。这场盛礼从去年年末便开始筹备,如今承礼之日迫近,秦宫内上上下下都绷紧了弦,繁忙更似从前。
一大早,太常大人照例披着一身晨露,准时准点来到栖凤殿觐见,为公主宣读及笄礼的各项事宜流程。
卯时刚过,初春的清晨尚觉薄寒凄峭,若搁在寻常,这个时辰应当最是好眠。苻凰披着一袭月清雅白的氅衣,以手支颐斜倚在竹青的窗棂边,窗外碧竹沉沉,晨风吹过纱幔,蓦然而来的凉意让她终于有些清醒。
隔着水墨写意的山水屏风,太常大人还在拖着长音念着笄礼的祝词,她始终望着窗外,思绪早已随着天边的流云飘散。渐渐明媚起来的春光中,一个身着轻粉宫衣的婢子急匆匆跑来,绕过竹林掩映的小径和宫殿里九曲的回廊,她停在院内,一张小脸因兴奋而染上了红晕,仿佛此刻冉冉而生的初阳。
她朝着窗边斜倚的苻凰匆匆服了一礼,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欢喜:“禀公主,慕容太守献旷世名琴绿倚,以贺公主及笄。眼下人已出了太极殿,很快便……”
未等得她说完,方才还神色恹恹的小公主便飞快跳下了美人榻,在太常大人一脸的惊愕中风一样跑出了栖凤殿。她提着曳地三尺的裙摆,赤脚飞奔在九曲回环的廊道上,广袖宽袍扫过宫道两旁盛放的红梅,飞扬的花瓣落满她的裙袂衣袖,满怀锦绣芬芳。
她的身后,一众宫婢气喘吁吁地追着,惊慌惊恐地喊:“公主,慢一些,慢一些,待奴婢为您着履……”
她回眸望了望身后匆匆忙忙追来的宫婢,轻粉宫衣如云如雾,这么多年来,她们都知道她欢喜慕容冲,所以总是想尽了办法为她打听他的消息。她望着她们,不禁笑开来,一众宫婢却冲着她焦急地挥舞着手中的锦帕,隔了些距离,她听不清她们在喊些什么,却在宫廊的深处,与来人撞了满怀。
那人扶着她站定,她抬眸看见他银白的面具,眸中所有的光华刹那间落入暗夜,她垂眸难掩失望,道:“是你啊,银参事。”
那人扶着她的手有些僵硬,似是愣了片刻,闻言却突然拜下身去。她缓缓走过他的身边,眸光落在他身后宫女小心翼翼捧着的七弦琴上。菲薄的日光下,这张满载着千古佳话的旷世名琴厚重而苍老。
她轻轻拂过它柔韧的琴弦,泠泠一声响,她道:“我写信给他,并不是为了让他寻什么绿倚琴。”
银白的广袖拂过琴身,她不曾吝惜这名动天下的绿倚琴,转身走向幽深的宫廊。带着银白面具的太守府参事向后退开两步,然后转身半跪在她的身前,想是他看见她赤着脚。
他与他有着相似的身形,所以她总是喜欢看他的背影。初春的天气依然寒凉,方才满心欢喜未曾察觉,现在才觉得双脚冰凉,寒气侵肺腑。她也并不在意许多,只道:“那便有劳银参事了。”
他背着她走在回环蜿蜒的宫廊上,两旁寒梅盛放如火红的彤云,斜逸的枝桠勾住了她月白的广袖,他便停了下来,伸手折下那支盛放的红梅枝递给她。
她握着红梅,暗香盈怀袖,东风吹散了晨雾,却朦胧了她的眼睛。
她道:“劳烦银参事带句话,下一回,不必费尽心力寻什么旷世珍宝,他若真的想送我什么东西,不如就带一副他的画像赠我,我……怕忘记他的样子。”
背着她的人脚步似是一顿,银白的面具遮掩了他的神情,空旷的栖凤殿里唯有沉默还一如从前。他将她轻轻放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俯身退到了屏风之后。
她站在柔软的氍毹上,隔着水墨屏风,她的身影有些朦胧,只垂眸轻抚着绿倚琴,良久方道:“过几日便是笄礼,银参事在长安多留些日子,前来观礼罢。”
她想,他不愿意来,但总要有个能讲给他听的人罢,讲一讲,她的及笄礼是怎样盛大,讲一讲,及笄的她是多么风华,或许这样,她在他的心中还能留下一些印象,纵然也终不能长久。
五日之后的及笄礼果然一如她想的那般盛大,有幸见过的人终其一生再难忘记,也再不能得见第二回。即便事过多年,当所有故事里的人都已经终局,垂垂老矣的宫人仍然在感叹。建元十一年的那一场公主笄礼,年方十五的来仪公主丽仪华服,缓鬓高髻,容颜倾世。飞花落满行礼的祈星台,她以一曲《凤求凰》引来凤鸣凰歌,夕阳烧红了天际,像涅槃过后的莲火。
笈礼的最后,天王下旨,笈与婚同,许公主于丞相嫡子王永,并承太史令所奏,请南宫八月定吉日丁丑,桂子荷香之时行大婚之礼,举国欢庆,大赦天下。
是夜,秦宫里赐宴群臣,笙歌曼舞,华灯煌煌如白昼。
栖凤殿的宫人前来传旨,着平阳太守府参事银面沁梅殿觐见。
他到时,一轮清月正爬上柳梢头,银色的月光铺满沁梅殿外的汉白玉阶,看起来像落了层浅浅的霜。
苻凰依然着着大礼之上的朱砂华服,笈礼的凤凰发簪斜插于华髻之上,耳边垂下长长的金玉流苏。她正背对着他,蹲在一株盛放的梅树下认真地挖着什么,听到他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道:“银参事请随意,我很快就好。”
他走上前去,她正拿着铲子费力地挖着梅树下深埋的坛子,他刚想去搭把手,她却突然按住了他,抬眸笑道:“参事且慢,这东西还需我亲自挖出来,经不得他人之手,”她指了指身后的六角华亭,“参事且在亭中稍坐片刻,我有事同你说。”
他在她明丽的笑颜里愣了片刻,便依言退开,只在身后望着她。
笈礼的宫衣繁复华丽,她便将宽大的外袍脱下扔在一旁,一边挖一边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嘱咐参事一声,那日我请你带的话,参事就当没听过,不必说与太守听了。”
那日,她说,不如就带一副他的画像赠我,我……怕忘记他的样子。
如今,已然不必了。
风吹过花树,白梅纷纷落了她一身。她抬眸望了一眼纷乱的梅花,继续道:“我打小就知道自己大约会嫁给丞相之子,幸而永哥哥也是自幼相熟的,也不算得太突然。如今既然婚期已定,也没什么立场再想着别人了。他大概也快要忘了我,这样正好。”
前日里下了一场雨,眼下梅林里还有些泥泞湿滑,梅树下躺着的七弦琴上落了几点溅起的泥絮,她用朱红的广袖拂去,看着琴身上飘落的梅花,道:“你说,太守他知道这绿倚琴背后的故事吗?应当不知道罢,否则他怎会将它送来给我?若是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银参事,你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了,一定知道罢,不妨说与我听听?”
明月落在空庭里如空明几近的水泽,满庭的空寂里只有她挖坛子的声音,身后的人始终沉默,她等了片刻才忽然反应过来,她抬手敲了敲额头,声音里带了些许歉疚,道:“抱歉,我忘了你不能说话。”
深埋在泥土中的坛子终于完全露了出来,她抬手擦了擦额边沁出的汗珠,小心翼翼将那坛子抱了出来。坛身刚一离土,还没掀盖便逸了满庭的酒香。她把那坛子抱在怀中,轻轻擦拭着坛身附着的泥土,微微笑道:“幼时我曾听来使的晋人说,在他们那里,家家户户都会为自家的女儿埋下一坛自酿的酒,待其出嫁之时方能开启痛饮,名为‘女儿酒’。”
“我那时听了觉得很是新奇,便日日磨着五哥与我悄悄酿酒,谁知这一埋便是十年。今日父王赐婚,我才突然记起来。想着,他既不来公主笄礼,自然也不去出降礼,这一坛昔年酿的梅花酒便赠与他,也算是不枉这一场相识。”
她抬眸望着天边的孤月,似乎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赠他东西了。”
那一年,他终于离开了这座令他厌恶屈辱的皇城,出任平阳太守。到如今,已是整整两年。两年来,他从未踏进长安半步,却总是遣银面进献各式珍宝。她总是心心念念盼着银面进宫,因为那是她唯一可以得到的,关于他的消息。
他从没有带给她只言片语,那些珍宝也不是特意送来给她。可是,她却每一次都会请银面给他带去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有时是她亲手配制的香囊,有时是她亲手编成的剑穗,或者是她近日钻研出的兵法,和一出破不了的棋局。
晚风里带着潮湿的寒意,吹动她朱红绣金的广袖,她始终没有回头,依然留给银面一个高贵威仪的背影。
她抬眸望着天际孤悬的明月,月光落在她的长睫上化成了霜,她唇边含笑,道:“那些年,我赠给他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不过是为了他看到它们,也能偶尔想起我来。如今,我已及笄指婚,彼时那样的心意也不值得一提了。”
她知道银面还在身后,纵然他从不言语。从前她盼着他来,只因偶尔他也会写一些慕容冲的事给她看,她从未在他面前说这么多的话。许是今夜乐极生悲,才让她于满城的欢闹中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心碎。
她抱着酒香淳淳的女儿酒,月光落进了眼中,又顺着眼角淌落,她道:“今日之言,不必向太守提及,只说,绿倚琴甚好,本宫很是喜欢,多谢慕容太守。”
寂静的梅林中依稀还能听到大殿上传来的鼓乐声,她站在梅花纷飞的宫墙下侧耳倾听,缓缓伸手接住了飘落的白梅,她轻声吟诵着古旧的歌谣:“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梅花纷纷落满地,树上有花已盛放,请我心仪的郎君啊,切莫空付这年华。
昔日月下折梅的少女已及笄,如枝头盛放的梅花,可惜……
“可惜,我再也等不到我心仪的郎君了。”
她的身后,戴着银白面具的参事缓缓握紧了双手,纵然他知道,这些话从来都不是说给他听。
她抬眸望着纷飞而落的白梅,神思有些恍然,仿佛又看见了那年白梅纷飞中月下扬眉的少年,看见他眸中温柔清和的笑意,她便也缓缓笑了,隔着深深浅浅的时光,她对他说:“我以前常爱看些小说戏文,那里面所提及的风月爱慕,总是令人快乐欢喜,可如今,我喜欢你这件事,却令我如此难过,摧心欲折……”
“所以,我不要再喜欢你了,好不好?”
他从梦中醒来,已是建元二十一年的暮春,回忆始终未曾圆满,他在十年之后,依然听到她说,我不要喜欢你了,好不好?
他说,好。
如果一切都止于建元十一年的那场笈礼,她对他就只有纯粹的恨。从来恨难摧心,爱才能断魂。如果她不爱他,就不会抗旨救他,就不会自尽谢罪,就不会让他虽死亦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