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蔚蓝旷远的天幕洒下像琉璃般澄澈的云影天光,笼罩着葱茏苍翠的阿房城,城内碧竹沉沉十万杆,郁郁葱葱,枝叶扶疏。微风过处,仿佛荡开万顷碧波,荡尽阡陌红尘,唯觉满目青翠。
他在无尽的残梦中苏醒,梦中所有的痛苦皆与他一同醒来,他想起那天如血的残阳,和她被血浸染的嫁衣,从今始觉何为痛不欲生。
隔着水墨勾勒的屏风,他看见屏风后惶惶跪着的一众大臣。心梧守在榻边,正拿着一方温热的帕子为他拭着额上沁出的汗珠,见他转醒,眉目间满是欣喜,连忙唤了太医令上前诊脉。
屏风后跪着的大臣个个呼天抢地地表忠心,个个哭得涕泗淋漓,吵得他头疼欲裂。他挥袖扫落了婢女端上来的汤药,原本吵吵嚷嚷的墨竹轩霎时安静下来,屏风后跪着的众臣大气不敢出。
他冷眼扫过战战兢兢的大臣,道:“朕还没死呢,众卿怕是哭早了。”
众臣闻此言皆诚惶诚恐地请罪,隔着墨竹渲染的屏风,帝王的神情瞧不真切,可是周身的寒意却比从前更甚。在更始帝昏迷的这几日,燕军因国主受伤军心不稳,而苻秦以杨定为将,杨定素以骁勇见称,再加上秦军因来仪公主殉国之事群情激奋,以哀军之势应战,燕军屡次战败,死伤无数。这样的战况,如何不叫众臣惶惶。
慕容冲颇为烦乱地打断众臣的请罪之词,道:“朕已无碍,明日便亲自去城头督战。不论此前是谁以朕受伤之事惑乱军心,又是谁领军败绩,眼下都不予追究。众卿且安,都退下罢!”
一众朝臣终于暗自舒了口气,忙不迭拜谢君恩,窸窣一阵退的干干净净。
墨竹轩内重回寂静,熏笼内燃着清幽的香,袅袅升起的雾气笼罩着他清寂的眉眼,他问:“夫人可醒了?”
心梧垂眸掩去眼中神情,道:“昨日刚醒,方士说已无大碍了。”
她将太医令新熬的汤药接过来,正欲亲尝,眼前却突然拂过一片月白的衣袖,慕容冲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道:“更衣罢。”
心梧却连忙拦在他的身前,担忧道:“陛下伤得这样重,明日为了安抚军心亲自去督战便也罢了,今日方才醒来,断骨之伤还需静养,不宜四处走动,还是等伤好一些再做打算。夫人已经无碍,相见何急于一时?况且夫人她……”
慕容冲突然起身,心梧连忙去扶,他却轻轻推开她,墨耀般的瞳仁寂若寒潭,如云烟似的墨色长发微微遮住他脸上些微的倦色,不容置喙道:“更衣。”
青衣女子闻言一愣,清丽的眉眼笼上一层淡淡的忧虑,敛裾垂眸,应道:“是。”
天际渐渐溢出丝丝缕缕嫣红的霞光,映着湛蓝无尽的苍穹,苍翠欲滴的碧竹上薄染霞色,光影琉璃,枝叶疏橫间漏下斑驳的碎影,影影绰绰落在尚带着些许潮湿雾气的青石小径上。
渭水如带,倒映着两岸葱茏青碧的茂林修竹,将一河清水染成了碧绿的颜色,晨风过境,吹起一片清浅倩碧的粼粼水光。河水的另一侧,沿着潮湿的青石板路,路的尽头入眼又是一片茂密挺拔的竹林,修长的枝干上布满紫褐色的云纹紫斑,枝叶扶疏掩映着一座清丽无华却幽静淡雅的小小院落,门上紫檀鎏金的牌匾上笔走游蛇,提着“湘妃苑”三字,俊洒萧逸,行云流水,却是因这院周围遍植的湘妃竹而得名。
院中有一株高大茂盛的槐树,枝干遒劲,翠冠如盖,正直开花的季节,垂下一串串悬铃般的白色花蔓,团团锦簇,开得沸反盈天的热闹,白色的花瓣随风飘飘扬扬,倒像是下了一场冬晨清雪,落了满地的芬芳。
漫天纷飞的花瓣中,身形纤弱玲珑的女子一袭白衣融进这漫漫花雨中,三千如墨青丝如瀑垂至脚踝,只由一支白玉兰花簪轻轻琯着,冰肌如雪玉为颜。她轻阖着双眸,长睫轻颤如蝶翼,洁白的花束纷纷扬扬落满肩头,微风中白裙墨发轻扬,飘然若仙。
跟在女子身后的两个婢女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只呆呆地看着立于漫天飞花中白裙胜雪的女子,眼中是那样抑制不住的艳羡的目光。也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才忽然回过神来,却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门外同样一袭白衣,玉面清绝的帝王。
她慌忙拉着尚未回过神来的婢女敛裙跪下,慌张道:“奴婢见过陛下。”
慕容冲着一袭清华白衣,袖口和交颈处绣着浅紫的祥云纹,外罩一件轻薄如蝉翼的浅紫纱袍,腰间系一条同色的宽腰带,上缀莹润洁白的玉扣,长身玉立,高贵清华。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欣长的身形仿佛入了门外青翠的斑竹中一般。
而立于满树繁花下的白衣女子却身形一滞,她缓缓睁开双眸,平静地看着从门外缓步而来的慕容冲,花树下容颜胜雪,眸光亦清冷如霜雪。
慕容冲一贯清寂的凤眸幽深得像望不尽的深潭,却是迎着女子沉寂清冷的眸光。她眼底深藏的恨意他看得分明却无能为力,他费尽心力才救回她的性命,她醒来却从此不愿再见他一面,是他害她这样苍白虚弱,逼得她变成如今这样郁郁寡欢的模样,他无可辩白。
他低眸看着她清冷如冰雪的容颜,墨耀般的眼睛忽如珠玉滴落寒潭,荡开一圈浅浅的涟漪,仿佛温柔又好像透着深不见底的忧伤,轻轻唤道:“凰儿。”
白裙胜雪的女子闻言却轻弯了嘴角,牵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连如星美目中都溢满了冰凉的嘲讽,冷冷道:“如今,我是不是该唤你一声‘陛下’了?”
慕容冲玉雕般的容颜依旧是那样淡漠如水的模样,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一双俊美狭长的凤眸深深望着面前女子琼玉堆雪般姣好却冷寂的容颜,清润的声音似乎有些微微颤抖,道:“你我之间……?”
“你我之间?”她抬眸对上他如墨的眼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神色冰一般封冻,冷笑道,“你我之间,乱国之仇,杀亲之恨,早晚要一一偿还,即便你煞费苦心为我更名改姓,捏造身份,骗得了别人,骗得过自己么?”
当日她大约是怕自己动手会下意识减了力度,所以才在刺了自己一刀后又选择跳下那样高的城楼,她是铁了心再无生念,而他却硬是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不会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他故意让所有人都认为她已死,这样既解了鲜卑族人的怨气,又断了她的后路,不让她有丝毫离开他的机会。他封她为“颜夫人”,对外皆称她是可足浑皇后流散多年的侄女,他让她无名无姓无家亦无国,他把她囚在这方寸天地,生不如死。
“颜夫人,可足浑皇后失散多年的侄女,自幼身体病弱,隐居湘妃苑,任何人无召不得入……”她喃喃地念着,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深,越来越凉薄。
她环视着这幽静雅致的湘妃苑,忽而轻笑出声,道:“真是难为你为了一个敌国的公主如此费心,陪了那么多的亲卫心腹不说,还搭了鲜卑万余人的性命。到不知,若是你的那些鲜卑族人知道我这个大秦的来仪公主还活着,他们会作何感想,你这个王当的能安心吗?”
慕容冲墨耀的瞳仁突然笼上层层的寒意,俊美如玉的容颜上覆满冷寂,白皙修长的手指挑起她尖尖的下颌,唇边浮起一抹孤冷清绝却俊美无双的笑意,冷冷道:“怎么不安心?用数万人的性命去换秦国伴凤鸣凰歌而生,苻坚捧在掌心的来仪公主,我倒是觉得划算的很。我要让苻坚尝尽失去骨肉至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我要让他生不如死,你最好也给我看着,最终鹿死谁手。”
白衣清绝的女子抬眸对上那双无人能够直视的清冷俊美的眼睛,她笑得眉眼弯弯,他在她的笑颜里晃了神,她却轻轻靠近他的身边,声音清冷如寒冰:“好,我便看着你如何攻克长安,然后,自取灭亡!”
声音轻柔,像是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誓言,却听得慕容冲身后的心梧浑身一怔,她抬眸看着依旧唇边含笑的女子,眸光惊惧而沉痛。
慕容冲垂眸望着眼前笑颜如花的人,眼中神情被长睫掩盖,晦暗不明。良久,却是微微笑了,悲凉无奈,俊美无双,他轻轻地开口,竟是同她一模一样的语气,只道:“好。”
言罢,他转身离去。宽大的锦袖拂过零星落花,清风吹起他浅紫的衣袍,依旧那般飘逸出尘,漫天飘扬的白色花瓣纷纷扬扬,模糊了他离开的背影,只留下一地洁白的花瓣,像落在人心头一场冰凉的雪。
而在他转身的刹那,苻凰亦拂袖转身,唯见衣袂翻飞,墨发如瀑,仿佛两不相见,就真的能够两不相欠。
心梧紧跟在白衣紫衫的帝王身后,她回眸望了望槐树下背影清绝的白衣女子,忍不住红了眼睛。
她知道慕容冲此刻是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才能这样一步一步不露分毫伤势地走出湘妃苑。那日他毫不犹豫地随着她跳下城楼,虽有内力相护,却仍然腿骨断裂,内力冲伤心肺,只在得知苻凰已无恙之下,才终于支撑不住。苻凰昏迷的半月之中,他也一直重伤在榻。可是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来看她。
茂密的竹林掩映了湘妃苑,心梧连忙上前从旁搀扶,慕容冲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仍不见半分痛苦的神色。
心梧却终是忍不住,哽咽道:“陛下当初那样心魂俱碎,如今又何必说出这样狠绝的话来?”
竹影摇曳下,白衣紫衫的燕帝回眸望着掩映在斑竹林中的湘妃苑,她的背影在枝叶间朦胧而坚决,始终不曾回头。
他缓缓垂眸,道:“我们之间,若连恨都没有了,还能剩下什么呢?”
幽静的湘妃苑内槐花依旧如雪飘落,一袭苍雪白衣的女子立在满树繁花下,她微微仰着头,看着那飞扬曼舞的白色花瓣。她轻轻阖上了双眸,那洁白的花瓣便扑落在她浓密的长睫上,却蓦然沾上了清透的水滴,沿着玉色颊边缓缓滑落。
这一场盛大的繁花雨,像极了那年冬天漫天飞舞的白梅,美如一场水月镜花的梦境,梦中花还是当年的花,人也是当年的人,温柔浅笑,月下扬眉。而梦的尽头,花不是当年的花,人也不是当年的人,十年一梦,都是刻进心里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