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凰素来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委实太过脆弱。从前她虽知道,却总是不肯罢休,总要凭着一番意气同天争上一争。后来才知道,原来强求的后果她承受不起。
五哥死时曾嘱咐她,战争皆是罪恶,沙场之上并无对错,让她不必因他之死而负疚,而怨恨。
五哥是绝顶聪明之人,而她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却依然一身痴傻,不得他半分通透。
她大病一场,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时光轮回,醒来之后却不知究竟是恨多一些,还是痛多一些。
父王将她许给杨定,是为了给她寻一个安宁,此后若秦军最终战败,那么仇池杨氏便是她最后的庇护。
而以大婚诱杀慕容冲的谋划,天王也并没有瞒着她。
苻凰心中虽对他有万般刻骨的恨意,但她也觉得,自古名将的归宿应当是沙场浴血,青山埋骨。他与她之间的恩怨,也自当在战场上做个了断,而不是在这样的阴谋诡计中。
所以,天王这个计划,苻凰并不赞同。
她之所以没有阻止,只是因为她从心底里认为,他并不会来。
成婚之前,她特意去了一趟将军府。
杨府中玉兰开得正好,她斜倚在水榭里,悠然地喂着池中小鱼。杨定听说她来了,便匆匆从军中赶了回来。
隔着一池春水,她早早看见他,朝他笑着招了招手。
杨定正要见礼,她抬手免了,道:“我不过无事来看看,这毕竟是我以后要住的地方。”
杨定闻言便也笑了,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鱼食,与她比肩立在水榭前,道:“公主这会儿才想起来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苻凰望着远处落日鎏金的暮色,若有所思道:“府上甚好,我很喜欢……只是有两件小事要劳烦将军。”
杨定垂眸望着她,眼中有脉脉温柔情意,如这一池缓缓流动的春水。
他道:“公主还是唤臣一声‘子安’罢。臣尚公主,是臣之大幸。夫妻之间,无需‘劳烦’二字。”
苻凰回眸看他,夕阳落在她的长睫上,翩然流转若飞舞的蝶,她轻轻笑了,道:“子安说的是。”
他与她并肩行于池上蜿蜒的小桥,落日在身后,缓缓将年岁拉长。
她道:“我今日在将军府中未曾见到酒窖,我素日爱酿酒,也爱饮酒,婚宴之上更是少不了欢饮达旦,如此第一桩事,便是请子安多置办些美酒来。我看后院里有一间杂室地处阴凉,暂可做酒窖一用。等来日我入了府,再着人造一处正经的酒窖。”
“这第二桩事么……”她垂眸笑了笑,“子安莫嫌我娇气,我在宫中有一匹甚是喜欢的骏马,毛色雪白,便唤作‘雪骢’。雪骢性子烈,除了我,谁都无法将它驯服。如今我要出降,它自然也是要跟着我的。明日,我会遣宫人将它送入将军府,还请子安好生替我照料。”
夕阳橘红的光线笼罩着杨定身上寒光铮然的铁衣,沙场上驰骋的将军此刻蓦然变得温暖柔和,他笑道:“烈酒与骏马皆是极好之物,公主放心。大婚之后,若公主住不惯,那臣便陪着公主常住宫中。公主在哪里,哪里便是将军府。”
苻凰忽然停了下来,她抬眸望着杨定,眼中似有这世上所有的叹息。
杨定有些微怔,道:“公主为何这样看着臣?”
苻凰依然那般认真地望着他,眸中有灼灼流光,她道:“我只是在想,能嫁给你,其实很好。”
落日碎在空中,洒落漫天绚烂的云霞。她站在玉兰树下,满眼认真地望着花树下清俊的将军,忽然笑了起来,倾世的眉眼都融进了夕阳的光线中,灼灼耀眼。
杨定在她明丽的笑颜里晃了神。
苻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那么,再见了,子安。”
言罢,她转身由宫人扶着登上了舆驾,身影渐渐入了溶溶的暮色中。
很久之后,杨定才明白,她说那句话,其实是为了诀别。
按照天王的谋划,这场公主出降礼,应是一出连环计。大婚之日,从宫门而出,进入朱雀街的仪仗队是第一计,凤撵内的公主自然是假的。真正的公主,早已在前一夜悄悄进入了将军府。
长安城中有燕军的细作,天王故意放出风去,让慕容冲知道仪仗队内的并非真正的公主,也让他坚定不移地相信,真正的公主就在将军府中。天王以仪仗队为幌子,他的目的实则在于将慕容冲引向将军府。而将军府才是秦军重兵所在,太子苻宏在将军府周围布下弓弩阵。只要慕容冲敢来,势必有去无回。
但是在将军府中披着公主嫁衣的,也并非真正的公主。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真正的公主必须进入将军府。所以,在大婚的前夜,披着嫁衣进入将军府的确是苻凰无疑,然而进了将军府之后,替她披着嫁衣成为燕军众矢之的的,却是身形与她相似的若玉。而苻凰,则被暗中送入了将军府的密室中。
大婚之日,慕容冲果然前来,只是他似乎并未看破仪仗队中的并非真正的公主,居然一昧对着仪仗队强攻,甚至身受重伤。
当慕容冲与秦军在朱雀街对阵时,将军府中却突然想起此起彼伏的爆竹之声,后院的酒窖轰然炸裂,将军府的后墙坍陷,燃起熊熊大火。
太子带人往后院查看,只见一人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穿越火海,往外飞奔而去。
身着嫁衣的女子站在熊熊大火前,见到太子带兵前来,连忙跪在他身前,急道:“殿下,公主逃出将军府定是为了去救慕容冲,请殿下一定要将她追回来!”
苻宏闻言,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带着秦军追出府去。
公主出逃是大事,整个将军府大半的守卫皆随着太子追着来仪公主而去。
一袭嫁衣如火的女子站在原地望着大军离去,她转身来到到将军府的马厩,牵了匹四蹄雪白的骏马,对着留守将军府的秦军道:“公主抗旨出逃,我回宫禀告天王,尔等在此静候旨意。”
她出了将军府,却策马直奔朱雀大街而去。她的身后,将军府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烈酒爆破的声音像一声声惊雷。
她勒马回眸,细雨打湿了眉心的飞凰金钿,她缓缓而笑,低声道:“对不住了,子安。若我能回来,一定嫁给你。”
其实从决定抗旨救他的那一刻起,她便做好了以死谢罪的打算。
她一直以为,大婚之日落入圈套的那个人是他,却不成想,原来是自己。
所有的人都以为慕容冲是中了计,没有看破朱雀街的障眼法,所以才一心一意强攻仪仗队。可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会看不透?他早就知道将军府才是秦军重兵所在,他若一去必定无回。
所以,他把将军府留给了她。
他步步为营,以己之身将她逼出了将军府,轻而易举便瓦解了将军府的重重重兵。而他的人虽在朱雀街强攻,却并未有多少折损。
他不过是演了一出苦肉计,就让她心甘情愿走进了他设下的牢笼,将她困成了囚徒。
他将她算计得一清二楚,这一战赢得甚是精彩,让秦国因为她的决定从此沦为天下笑柄!
帘外夜雨敲窗,微弱的宫灯在屋檐下摇摇晃晃。绿竹环绕的湘妃苑中槐花如雪,满地芬芳。
这夜寂静得令人仓皇。
她在这样的雨夜里再一次彻夜难眠,心口的伤过了一月之久依然痛如剜骨。
她只觉得浑身冷得厉害,便轻靠着玉枕,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鬼门关走了一回,阎王爷没收她的命,却收了她所有的生气,只留给她一副病弱的躯壳,回到人世苟延残喘。
外间里守夜的婢女想来是听到了些许动静,提着一盏宫灯轻轻走了进来,却一眼便看到了堇色帘幔后女子蜷缩的身影,三千墨发披散在肩头,泛着黑玉般莹莹的光泽,单薄纤弱的身子却紧紧裹住锦被中,似在微微颤抖。
她连忙上前挽起帘幔,握住了苻凰冰冷的双手,焦急道:“夫人,可是伤口又疼了?”
晕黄的灯火下,婢女眉眼清丽,是苻凰所熟悉的模样,却并不是之前的小婢女。
她骤然将手抽回,冷冷道:“出去!”
心梧跪在她的榻前,哽咽道:“夫人,请让心梧回来罢,奴婢跟了夫人六年,早已把夫人当成了自己的主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您永远是奴婢的公主殿下。”
榻前跪着的人,是慕容冲的心腹,却跟在苻凰身边整整六年。
那时,这座阿房城内的行宫还是天王为公主出降而建成的府邸。出降礼在即,公主府正在挑选陪嫁的内侍,慕容夫人便将心梧引荐给了苻凰。她成婚在即,本不想留下心梧,可若她是慕容冲刻意安排进来的人,将她留在秦宫内的任何地方,都不如留在自己的身边让她安心。
这么多年来,心梧似乎的确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苻凰的事。
可是,这并不能改变她始终是慕容冲的人。
苻凰披衣起身,窗外雨声依旧淅沥,却依稀有了些白日天光,她的眼睛干涩疲惫,连带着神思也有些恍然。心梧连忙去扶她,她却冷冷将她推开。心梧跪在榻边,眼眶泛红,眼神很是真挚。
苻凰瞧着她微微笑了笑,凉薄道:“我不过是个叛国的罪人,既不能身死为国,还有什么颜面自称公主?我如今不过是你们陛下的囚徒,又如何担得起姑娘一声‘主子’?”
心梧拉着苻凰的衣袖,哭得很是动容,道:“夫人有什么怨什么恨,都只管冲心梧来,心梧绝无半句怨言。可是陛下当日为了夫人,不顾一切去长安城劫亲……”
“不顾一切?”苻凰猛然将衣袖抽回,心梧毫无防备摔倒在地,苻凰走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中神色冰冷,“你可知,何为不顾一切?”
“不顾一切,是明知道他恨我入骨,却还是忍不住要喜欢上他;是明知道他藏有反心,却还是一次次地维护他;是明知道他杀了我至亲之人,却即便是以死谢罪,也还要救他性命。”
“不顾一切的那个人,是我!愚蠢之极的也是我!”
她冷冷地看着心梧,道:“从今以后,你若再敢提半句劫亲之事,就永远不要来见我!”
心梧跪在苻凰的身前,泪水浸透了衣襟,她以额抵地,叩首而拜,道:“是,奴婢遵命!”
门外有小婢女探头探脑地张望,瞧见屋内的场景吓得不敢进来,只在屋外颤抖着禀报:“夫人,神医来为您诊脉。”
苻凰笑了笑,冷声道:“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神医,竟能将我这一脚踏进了鬼门关的人硬是拉了回来!”
她回眸看了一眼依然匍匐在地心梧,淡淡道:“更衣罢!”
心梧愣了一愣,连忙起身为苻凰梳妆。
待沐浴更衣,梳妆用膳之后,苻凰方才召见了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医,却没料想原来是熟人。
来人须发皆白,身着一袭青灰道袍,手执拂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身后跟着个背着药囊的瘦小少年。
苻凰淡薄一笑,冷声道:“道长果真是身怀绝技之人,不仅料事如神,还藏得一身好医术,本宫还真要好好感谢道长的救命之恩。”
那道人听得她话里话外毫不掩饰的讥诮之意,竟也不恼不愧,手敛佛尘,道:“贫道不敢居功。救了公主的乃是陛下,并非贫道。公主是通透之人,如何这般看不破,与自己为难?”
苻凰却不意听他多言,只道:“多余的话就不必了。本宫只问你一句,那日道长所说的谶言,现在可还依旧?”
青衫道人一边为她诊脉,一边叹道:“运不可求,势难再造,因果相循。因可千变万化,然运势难改,终究殊途同归。”
苻凰淡淡一笑,道:“如此便好!我便要看着他,如何得这终局!”
那道人提笔写下方子,闻言却深深叹了口气。
当日,她曾因他的一句谶言而孤身闯燕军,灞河之役终成一生的梦魇。如今所有的因已经铸就,那就让她亲眼看着这最终的结果将当日的谶言一一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