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大梦一场，以蝴蝶之身经历了一番逍遥与奇妙，醒来之后却不知究竟是蝴蝶入了自己的梦，还是自己入了蝴蝶之梦。人世间的情感大抵都是相通的，譬如此刻的苻凰，她在自己的梦中，也不知长大的自己与年幼的自己，到底是谁入了谁的梦？
梦中幼年时的她正跪坐在梧桐树下，哭得很是凄凄切切。
那是建元二年的暮春，彼时的她正随着苟皇后在青岩寺中斋戒祈福，因顽皮打碎了佛前的琉璃夜光灯，苟皇后便罚她在后院中面壁思过。
那盏琉璃灯是云游的西域僧人来寺中讲经时所留，一直供奉在佛前。
白日里是瞧着是一只展翼的凤凰，也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玲珑剔透煞是好看，到了夜里，便会发出盈盈光华，流光溢彩，映得那凤凰像活了一般振翅欲飞。
她瞧着甚是喜欢，可那是佛前供奉的圣物，她并不敢拥有，只想在近处瞧一眼，便趁无人之际悄悄爬上了香台，却笨手笨脚打翻了烛案。她随着琉璃灯跳下高高的香台，即便摔得浑身骨头都像是碎了一般，依然只能看着琉璃灯碎在她的眼前。
明觉方丈并未怪罪她，只将所有的碎片都赠与了她，道：“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灭世间，这就是它与公主的缘分，世间万物纵如是，因缘本无对错，公主不必执着。”
她捧着琉璃盏的碎片，在梧桐树下哭得很是伤心。
树上有悠然浅眠的少年，似是被她的哭声所扰，他拨开梧桐繁密的枝叶，垂眸瞧着树下哭得凄凄惨惨的少女，眉眼间笑意温柔，无奈道：“不过一盏灯罢了，纵然它甚得你心，但终究无情，倒值得你为它伤心至此？”
她抬眸望着枝叶扶疏间俊秀的少年，一双眼睛已然哭得红肿，抽抽噎噎道：“诚然如你所言，它与我确然无情，但世间好物大抵都无情，本不是它的错，错在我不该以凡俗之心生妄念。若不是我的强求，它纵然是无情却依然动人，又怎会成为这样一堆霰粉？它毁于我的贪欲，这是我的罪孽，我哪里还有脸面来哭它？”
少年斜倚在树上，听着树下一个八岁的小女娃同他一本正经地讲贪欲罪孽，他哑然失笑，道：“既如此看得开，为何还哭得这样可怜？”
她望着手里的琉璃碎片，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哭得反而更加伤心，道：“这琉璃灯伴在佛前已八载，璀璨之时犹如凤落九天，碎裂之时却这样彻底，可见这世间的好物大都易折易逝，难得永年，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树上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以物感怀，原来是在哭自己……”
他一跃而下，蹲在少女身前，抬手轻轻擦去她满脸的泪水，温言笑道：“谁说好物必定不坚劳？五哥与你打个赌，我为凰儿造一盏与此别无二致的凤凰灯，且能让它坠而不碎，风雨不灭。若五哥能做到，你便不许再哭了，如何？”
五月的流光落进他的眼睛里，他有着世上最温暖的眼神，微笑的唇边有深深的梨涡。
她抬眸看着他，哭花了脸，却深深点了点头。他是她除了父王之外最信任的人，既然他说能做到，她便相信。
三日之后的月夜，他果然依约前来，提着一盏盈盈生光的凤凰灯，与佛前的琉璃夜光灯别无二致。灯身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由冰蚕丝间着银丝线绣成，轻薄如蝉翼，在日光下定会泛着熠熠光华。
他提灯而来，笑意融进月色中清俊而温柔，道：“蚕丝柔韧，自然坠而不碎。凰儿可知，这灯中之光从何而来？”
她抱着那盏凤凰灯早已爱不释手，那样的光芒柔和而灵动，不似明珠夺目，自然也不是俗世烛火，她垂眸看了许久，也没瞧得出来。
少年轻轻抽去灯下暗格，一瞬间灯光化作万点星芒飞扬在她的周身，翩翩翻飞，光照熠熠，竟是数不清的流萤。
萤之光，雨涤更净，风吹愈明，自然不灭。
漫天流萤翩然飞舞，腾空类星陨，佛树若生花。她在满园的萤火虫中欢呼雀跃，扑入了少年的怀中。熠熠流光中，少年眉目清朗，眸中含笑。
她在他的怀中望着流光皎洁的萤火虫，道：“五哥，你成全了凰儿的心愿，那你可有什么心愿？哪怕是这世间的至宝，凰儿也一定为你寻来。”
少年低眸瞧着她，满眼温柔，笑道：“在五哥心中，凰儿才是这世间至宝。”
听得他这样说，她方觉得心满意足，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在凰儿心中，五哥也是这世间至宝，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我们永远再一起，永远不分开。”
熠熠娟娟的流光落满少年俊秀的眉眼，他轻轻叹了口气，敲了敲少女的额头，道：“你现在倒是说得好听，等长大嫁了人，如何还会记得我这个哥哥？”
她也着了急，指天立地地起誓，少年只垂眸将她瞧着，笑意清和，于漫漫流光下俊逸明朗，是她记了多年的模样。
回忆在苏醒的边缘坠入深渊，纵然她再不愿意，还是回到了冰冷的现在。
梦里那个为她捉了一夜的萤火虫，说她是这世间唯一珍宝的少年，已经永远离她而去。
她还记得他讲起，幼时的他曾经十分厌恨她，因为她降生之时，正是他母妃薨逝的三日之后。
伴着凤鸣凰歌而生的小公主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没有谁再记得那个刚刚过世的嫔妃。她的母亲夺走了后宫所有女子的宠爱，让他的母妃在病痛之时仍然绝望心碎，走的寂寞而痛苦。而她的降生，又让本来应该祭奠逝者的皇庭被喜悦笼罩。
他厌恶她，是她夺走了本该属于逝者的安宁，夺走了他的母妃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
可是不到一年，颜夫人突然薨逝。天王因此大恸，整座秦宫都笼罩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那一日，他无意间走入沁梅殿，看到了在合欢树下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孩。
照顾她的宫人不知去了何处，她在薄如云雾的合欢花下哭得小脸通红，泪水打湿了锦被，她伸出手在空中胡乱地抓，凄惶而无助。
他伸出手想要替她擦一擦眼泪，她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蓦然间止住了哭泣。他弯腰将她抱入怀中，她有着这世上最清澈明亮的眼睛，长睫如雨后振翅的蝶翼，她瞧着他，忽然笑得眉眼弯弯。
他的心突然一颤，纵然她有着最传奇煊赫的身世，没有了娘亲，也同他一样孤单，一样可怜。她是他的妹妹，美过这世间千千万万的风景，比最娇嫩的花朵还要柔弱。他要好好护着她，护着她成长为最尊贵的凤凰。
后来，她被送到了苟皇后的身边抚养，每日他晨昏定省时都要陪伴着她，比照顾她的嬷嬷还要仔细认真。她对他也很是依赖，处处都要跟着他。所以，等她稍大一些，他同众皇子一处读书写字时带着她，骑马射箭时带着她，出宫游玩更要带着她。
她八岁那年，他封王开府，从此便不能与她一起住在宫里。
她哭得很厉害，他便对她说：“五哥听闻，东海有蓬莱仙岛，海面上有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南海有水居如鱼的鲛人，可以泣泪成珠。等凰儿也长大了了，五哥便带你去东海看日出，去南海找鲛珠，去看这世间所有绮丽瑰绝的好风景，好不好？”
从此，她一心盼望着长大，盼望着同他一起去看尽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美好风景。
可是，他死了。
死在她亲手铸成的灞河之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