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河之役,发生在动荡不安的建元二十年。
建元十九年的冬天,天王兵败淝水,秦国元气大伤。曾经归附秦国的属国纷纷趁机起兵,意图自立。
先是今年正月,前燕吴王慕容垂与丁零翟斌联合叛变,重树燕国旗帜。紧接着,前燕济北王慕容泓,中山王慕容冲亦于三月先后起兵。
天王大怒,当即遣广平公苻熙镇守蒲板,以窦冲为左将军领兵五万击慕容冲于河东,遣巨鹿公苻睿及龙骧将军姚苌率军击慕容泓于华泽。
慕容冲虽拥兵两万,却大都是临时招募的鲜卑族人,是以士兵良莠不齐,派系林立,兵力并不强。初次交战便碰上了久经沙场的大将窦冲,双方兵力悬殊,窦冲大破慕容冲军。可慕容冲虽初次领兵,却也骁勇善战,硬是从窦冲的五万精兵下保住了自己的八千精锐骑兵,率其余部投奔了其兄济北王慕容泓。
当时慕容泓正被苻睿和姚苌的大军困于华泽,慕容冲带去的八千精锐骑兵无疑解了慕容泓的燃眉之急,两军合力于华泽大败秦军,巨鹿公苻睿战死。
消息传至长安,苻坚大怒,斩杀了姚苌派去谢罪的两个长史。姚苌畏罪出逃渭北,继而在渭北自立为王,定国号为秦,建立了与苻秦对立的姚秦。
五月,姚苌便进驻北地,厉兵积粟,静观时变。姚苌本就不是真心效忠于天王,借着畏罪出逃的名义起兵叛变,也算意料之中。天王自是怒不可遏,于六月亲率步骑两万讨伐姚苌。
而此时,慕容泓称王,重立燕国国号。不久,燕军生变。慕容冲部下高盖及宿勤崇以慕容泓残暴无常,才能亦不及慕容冲为由杀慕容泓,推慕容冲为皇太弟,秉承帝旨行事,封制承拜。
慕容冲是前燕末代皇帝慕容暐的胞弟,系属前燕嫡室正脉,又比慕容泓骁勇多谋略,所以杀泓立冲在军中没有任何异议。
之后,慕容冲领军一路攻城略地,进逼长安。
至七月,西燕大军已距长安城二百余里。
听闻慕容冲直逼长安皇城,率兵攻打姚苌的天王立马班师回朝。之后,令抚军将军苻方戍守骊山,配五万兵力于平原公苻晖抵御慕容冲,并遣河间公苻琳为中军大将军,驻军阿房,为苻晖后援。
大军出征的前夜,苻凰在栖凤殿聊备薄酒,为苻琳践行。她从后院的梧桐树下挖出一坛昔年埋下的菊花酿,正要差人去传话,他便来了。
他提着一盏琉璃生光的凤凰灯,灯光下的眉眼清俊温柔,笑道:“方才进宫时瞧见园内菊花开得正好,便想着来你这里讨杯酒喝,凰儿果然深知我心。”
苻凰接过他手中的花灯,一边打量着里面的萤火虫,一边道:“那是自然,我是你一手带大的,自然心意相通!”
她起了坛封,顿时漫溢一室淳淳酒香。她将菊花酒分在两个瓷青的小酒坛中,一坛递给了苻琳,两人心照不宣地跃上了栖凤殿的屋顶,坐在琉璃碧瓦上看月亮。
秋月很是皎洁,从栖凤殿向下望去,长安城中万家灯火,依然如盛世一般祥和安定。
苻凰轻轻摇晃着手中酒坛,低垂的长睫上落满月色,道:“我常听人说,以菊花酿酒,饮之可令人长寿,于是便在去年你生辰之日酿了这坛酒埋在树下。我本想着,待今年你生辰之日,刚好满一年,我便以此酒做贺礼庆你生辰。”
“但你明日便要出征,今年的生辰怕是要同将士们一起过了,索性今日便痛饮达旦,就当我提前为你贺了生辰罢。”
酒坛相碰,清脆一声响,与檐下的铜铃声一起消散于夜色中。
苻琳瞧着她,若有所思道:“你今夜似乎有许多话……有什么要嘱咐的,尽管说来罢。”
苻凰笑了笑,道:“五哥自幼比我聪明,所以活得也比我通透,哪里还需要我嘱咐什么?”
花气凝酒香,苻琳望着脚下碧宇参差的宫城,道:“若你没有,那便听我嘱咐你几句罢。”
苻凰愣了愣,月色中苻琳的眉眼依然柔和清俊,却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他道:“如今的秦国战乱纷起,我身为皇子,自当杀敌平乱以报国恩。而你身为万民供奉的公主,也自当放下恩怨私情,以国事大局为重。”
苻凰愣住了。
这样的道理,自然再正确不过。无论是谁说给她听,都不奇怪,但这个谁,并不包括苻琳。
他从小便活得通透达观,从不囿于俗世,这样的大道理,他从来不屑一顾,更遑论说给苻凰听。
苻琳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神情,忽而笑了,颊边的梨涡浸了溶溶月光,像酿了一坛清酒。
他笑道:“这是我身为秦国河间公,应当对你说的话。这些话,你听听便也罢了。但是身为你的兄长,我要对你说的话,你务必要牢牢记在心上。”
月色落在公子的白衣上,他的身形在月色中清华而修长,西域的血统给了他郁金色的瞳仁,苻凰从初见他的那一刻,便觉得他的眼中像落入了太阳一般温暖。
他用这双像太阳一样温暖的眼睛望着她,认真而温柔,道:“你从小便跟着我,我自然深知你性情,家国大义这些话,不用五哥说破,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罢。”
“但是五哥要告诉你,天地之大,何处不为家。心之所往,便是吾乡。我的妹妹,我不希望她为世人敬仰,做个人人称颂的巾帼英雄。我只希望她活得自在逍遥,像一只驰骋九天的凤凰,不囿于时,不拘于世。”
苻凰忽而笑起来,她望着远处月色中亘古隐没的苍老群山,群山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壮丽山河,奇绝风景。
她在月色中举杯,道:“我自然要做这世间最逍遥的凤凰,待五哥归来时,我与你一起去东海看蜃楼,去南海寻鲛珠,去看这世间所有的好风景!”
那夜她与苻琳欢聚痛饮,直到最后,苻凰都没有提慕容冲。其实从三月慕容冲起兵的消息传来之后,她便再没有提过他,哪怕是无意间的只言片语。有时候,越是不提,越是讳莫如深。
临走时,苻琳却道:“我素知你情痴,如今这故作逍遥的模样,反倒令我更担心。你可还记得那年的琉璃灯?无情其实本无错,若你反而因此伤心,却是与自己为难。”
苻凰如何不知道,这世间的情感本来便是不对等的。拥有的人心安理得有恃无恐,一无所有的却要用尽十二分的力气去争取。
幼时,她一个人住在偌大的栖凤殿里,总觉得十分孤单,所以曾经很是喜欢自己的两个妹妹。宝儿和锦儿是张夫人所出,比她小两岁,是一对软糯可爱的孪生姐妹。少时心思单纯,她们也曾与她十分亲厚。但年岁渐长,听懂了风言风语,便与她生出了莫名的嫌隙。
她们虽不喜欢她,却十分喜欢她的东西。所以只要天王一有赏赐,她们便会主动来栖凤殿找她。而苻凰也总会不负所望地将所有的东西都赠给她们。
若玉性子好强,总是替她感到不值,也总是对苻凰说:“公主何必将上好的东西喂了白眼狼?公主把她们当成姐妹,可她们何曾珍惜过公主的心意?”
苻凰却道:“本来也是我想求这份姐妹情谊,自然也该我多付出一些。不过是些物件罢了,我也用不着,既然她们喜欢便拿去罢。她们来了,我这栖凤殿还能热闹一些。”
有一日,宝儿和锦儿照例踩着太极殿宫人的脚后跟进了门,待宣礼的内侍一走,便忙不迭在天王送来的珍奇物件中挑选起来。
苻凰坐在临窗的书案后,三月的流光映着栖凤殿前长长的玉阶,玉阶前站着的少年比这灼灼流光还要耀眼。她便躲在重重的帘幔之后,一心一意地将他望着,没注意到悄悄走近的宝锦。
书案上铺展的画卷冷不防被人抽走,她方才回过神来。
宝儿一手握着画卷,笑盈盈道:“阿姊好手笔,只是不知这画中俊俏的少年郎竟是哪家的公子?”
苻凰望着她也轻轻笑了,缓缓伸出手,不甚在意道:“不过是随手一画,不记得了,还给我罢!”
锦儿将那画从宝儿手中夺过,似乎有些惊讶,道:“画上的公子虽只是个侧影,但我瞧着,却分外眼熟呢……”
她抬眼向着窗外眺望,楼下值守的少年身姿挺拔如修竹,站在庭前盛放如云的花树下。
锦儿忽然笑得很是开怀,她俯身趴到窗前,向着窗外的少年喊道:“慕容世子,来仪公主有个好东西要给你!”
苻凰尚来不及阻止,那幅画卷便飞出了窗外。少年闻言转身,伸手将那卷轴接在手中。
长卷漫展,画中有眉目倾世的少年。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如倾落的银河,他斜倚在庭前盛放花树下玉箫吹雪,梅花纷纷如雪乱,而他比这满园寂静的梅花还要清冷。
他抬起头,流光落在长睫上飞舞,他的眉眼比画中还要俊美,却也比画中还要凉薄。
他望着苻凰,淡淡道:“谢公主赏赐。”
宝儿望着楼下俊美无俦的少年,故作叹息道:“世子真是薄情,难道看不出公主对你的一番心意吗?”
庭前桃花纷飞如一场急雨,少年在这漫漫的花雨中蓦然一笑,流光落进眼中如一江脉脉春水,光是暖的,所以才让他看她的眼神分外寒冷。
他用这样一双俊美无俦却清冷至极的眼睛望着她,含笑问她:“公主喜欢臣吗?”
苻凰垂眸看着他,那一刻,她情愿与他像从前的无数个日夜一般,两不相见。
她也问他:“世子以为呢?”
他缓缓松开手,手中画卷徒然坠落,他道:“看来臣的笑话,公主还是没看够。”
她瞧着那画落进满地的尘埃里,淡淡道:“那世子便当本宫在开玩笑罢。”
她在无数个日夜,在他看不见的楼阁上,满心欢喜地望着他,一笔一划描摹,用尽此生心意。这是她一个人的百转千回,一个人的用情至深,他不知道,也不相信,所以,他没有错。
那时,她觉得自己看得很开,不管是对慕容冲,还是对宝儿和锦儿。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