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垂着双眸,月光下的脸颊微微发白,似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提步朝他走去,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声音有些止不住的颤抖,道:“对不起,大哥哥……”
白衣少年修长的身形明显一僵,他缓缓抬手勾起少女的下颌,让她看着他的眼睛,她玉姿琉璃的容颜映在他墨耀的瞳仁里,他的眼前恍然又是三个月前那个白梅纷飞的冬夜,月光下少女明眸浅笑,温暖生花。
他本来便白皙的肤色此刻苍白如雪,那双总是笼着清浅忧伤的眼睛像突然碎裂的湖面,剧烈地颤抖翻涌,墨耀般的瞳仁如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逐渐变得冰冷,平静,沉寂,漠然,疏离,薄唇紧抿,却早已没了血色。
她看着他眼里一寸寸冰封的神色,泪水猝不及防滑落脸颊,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垂眸看着她雾气朦胧的眼睛,脑海中却一遍一遍地闪过那夜的种种情形——她说她的娘亲是汉人,她话语中不合时宜的停顿和突然改变的称谓,她对苻坚下了令不许让人随意进入的沁梅殿那般熟悉,以及被他误认为是沁梅殿守宫宫女时她慧黠的笑颜,她说他们一定会再见时笃定的神情,凡此种种,都那么明显地暗示了她不同寻常的身份,而他却都没有在意,只贪恋着她笑容里的温暖,所以这一切都是他活该,活该自取其辱。
那么,她的娘亲便是早逝的颜夫人,沁梅殿的主人。而她口中的母亲便是抚养她长大,故去不久的苟皇后。她之所以能夜夜来找他,也不过是因为她尊贵无比的身份,可他居然会将她认作守宫的小宫女,真是荒唐可笑。而她将错就错,将谎言圆的天衣无缝,如若不是今日来仪公主身上与她一模一样的熏衣香,他这场像傀儡一样的笑话,她怕是永远也看不够!
他唇边含笑,眼里却疏无笑意,只有无穷无尽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一字一句道:“现在,你知道我是何人了。”
明明是陈述的句子,却用了疑问的语气,其中暗含的嘲讽之意表露无疑。
她依然固执地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抬手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抬眸望进他暗如永夜的眸中,依然笑得清澈温柔,仿佛听不到他话里隐藏的尖锐一般,道:“我当然知道,你救了我,是我的大哥哥。”
向来沉静清寂的少年却突然失了控,他猛然从她手中抽回衣袖。她固执地望着他,长睫轻颤,月白衣袍的少年缓缓伸手紧紧握住她瘦削的双肩,声音隐忍而冷漠:“我是燕国降臣慕容冲,是燕亡国之君的亲弟弟,是同清河公主一起入宫的妖童,你究竟知不知道?”
少年隐忍沉痛的声音终于变为压抑的咆哮,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所有深埋心底的情绪透过冰凉的手掌尽数传递给她。
她看着他悲痛恨绝的眼睛,眼泪簌簌而落。她的身躯止不住颤抖,却极力忍住喉间的哽咽,手足无措地辩解:“对不起,我并非有意欺瞒于你,只是,只是……”
只是你若知我是大秦的公主,我们之间便只能有仇恨。
少年看着少女清澈无邪的眼睛,眸光颤动,却逐渐涌上绝望的悲伤。
这三个月来,他咽下所有的痛苦和屈辱,每当他撑不下去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月光下少女温暖明丽的笑容,想起她说,逝者已矣,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希望。
他靠着回忆里她温暖的笑颜度日,也曾那么希望能再见到她。如果他能熬过去活下来,他定要带她离开这座冰冷屈辱的皇城。可是他从未想过,再次见面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是高高在上,享千恩万宠的来仪公主,而他却受尽亡国之辱。那个害他国破家亡,陷入万劫不复境地的人,是她的父王。可笑他还曾那般为她担心,多么无情的嘲讽!
她把他当做一件物什要来摆放在栖凤殿里,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她不过是信了他是惑主妖童的流言,所以才这般羞辱于他,而他却还那样真心地将她当做这秦宫里唯一的温暖。
他松开紧握着少女肩头的双手,缓缓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敛裾叩拜,月光下他的容颜清冷如霜雪,毕恭毕敬道:“先前之事慕容冲多有得罪,望公主恕罪。”
她连忙俯身去扶他,他却跪着后退一步,继续道:“夜已深,公主请回罢。此地鄙陋,不敢迎公主圣驾,公主以后莫要再来了,慕容冲告退。”
言罢,他起身决绝地离开。她没有再追过去,只站在满树飘零的槐花下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良久终是转身缓缓离开。夜风吹过脸颊有些湿冷,她抬手一抹才知道早已泪流满面,她不由地抬手捂住了眼睛,在暗夜无人的回廊后痛哭失声。
那夜初见之后,她一直在辗转打听他的消息,她在心里认定了他是望族世子,却没有人知道近来有哪位世子入宫,可是她却从没放弃寻他。
后来,宫中便盛传着前燕清河公主和其弟中山王慕容冲入宫的消息。天王赐二人居于东宫瑶光殿,极尽盛宠,连她这个不问世事的小公主都听到了许多的流言,说什么天王夜夜宿于瑶光殿,连曾经一度专宠的张夫人都殿宇凄凉,平日里宫人连瑶光殿亦不能轻易靠近。
而宫人们窃窃私语的却不是那个成为父王慕容夫人的清河公主,而是随着清河公主一同入宫的那个少年,他与她有着同样的字,叫凤皇。
她不仅一次地听到过宫人们称赞那位唤作凤皇的少年怎样面如玉色,俊秀倾城,然而每次盛赞过后却是鄙夷的声音,说他为求鲜卑一族的荣宠,甘愿以色事人。
她不是没有怀疑,却从来不信。她不相信那个月下扬眉,美如谪仙的少年会变成这样,也不相信她向来敬重的父王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
可她究竟是不相信还是不愿相信。她若是真的不信,就不会连去瑶光殿一探究竟的勇气都没有。在她的心里,那夜将她稳稳接在怀中的少年,虽眉目间总是笼着化不开的忧郁,却气质高贵清华,傲骨通透,她不相信他会因所谓的尊荣而甘愿俯首折腰。
而如今,她终于知道也看清了,他是真的不愿意,所以他恨。他恨令他亡国受辱的她的父王,恨欺辱他的她的王兄们,恨所有欺凌鲜卑族人的氐族人,甚至,也恨她。
她知道,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其实他们本就注定无缘,是她总是不甘心,总是不死心。
那夜之后,她果真没有再来找他,她又做回了高高在上的来仪公主,他没有再见过她。他的日子似乎还是那么平淡,只是原来喜欢找他麻烦的几个侍卫突然被调到了别处,新来的几个人生性憨厚,和他一样不怎么说话,也自然不会欺负他,这样的日子平淡得像一场梦。
栖凤殿是苻坚特意为来仪公主建造的宫室,其辉煌程度仅次于天王所居的太极殿。他领的本是公主常侍的差事,她却似乎从未将他当做她的侍卫,所以他虽日日在栖凤殿值守,却从未再见过她。
栖凤殿的四周环绕着大片青翠竹林,林中有一座六角飞翠亭,他无事时常去林中练剑奏萧。栖凤殿寻常人无召不得入,所以四周分外清幽,可今日他一入林中便听到了打斗声。
他正疑惑是何人竟敢来栖凤殿喧闹,抬眼便看见一柄长剑泛着森然银光从稠密的枝叶间飞出,直逼向他而来,他下意识便侧身闪过,从密林中又突然跃出一个青兰如雾的身影,紧追着长剑而去。
她收剑回身,看到林中立着的白衣少年也吃了一惊。
她身着雨后烟蓝色的窄袖胡服,及腰长发高高束起,光洁的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她冲着他展颜一笑,却随即剑势旋起朝着白衣少年而去,他并不出手只不住闪躲着她的剑招,她却趁机抽走了他腰间的长剑,回身扔向他,他看着飞过来的长剑,下意识便接在了手中。
她的招式十分敏捷,却因为人小而没有足够的力度,几招下来,他轻而易举便打落了她手中的长剑,回旋转身手中的长剑顺势而出直逼向她。
她似乎被这凌厉的剑势逼得有些微怔,竟看着飞过来的剑锋忘了闪躲。他看着直逼向她的长剑,墨耀的眼睛里神色莫辨。不知谁在身后突然喊了声“公主”,他方如梦初醒,飞身跃起紧追着长剑而去,在剑锋刺入她胸膛的刹那徒手握住了剑刃。
锋利的剑刃上血流如注,她抬眸平静地望着他,清澈的眼中没有半分害怕或者惊怒的神色。
从林中慌慌张张跑出一众宫女,为首的少女身量颇高,她惊魂未定地看着公主面前的剑锋,喝道:“大胆慕容冲,你的剑如何敢指着公主?”
他连忙扔了手中长剑,垂眸跪在她的面前,道:“臣知罪,请公主责罚。”
她垂眸看着他披血淋漓的右手,淡淡吩咐道:“都退下罢,不准任何人进来,今日之事谁若多言半句,杀无赦。”
其余的宫女唯唯诺诺赶紧退出了竹林,只有为首的宫女有些犹豫,似乎不放心她同他单独呆在一处。小公主抬眸看了她一眼,她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竹林。
寂静的竹林里只听到枝叶的婆娑轻响,微风吹落满地青翠的竹叶,她踏着翠叶走到他的面前,然后俯身去扶他,他却并没有起身,只固执道:“请公主降罪。”
她并不理会他的冷漠,索性半跪在他的身前。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和一方锦帕,握住他受伤的右手,垂眸将手中药粉轻轻洒在他手心的伤口上,然后用锦帕仔细地包起来。
看得出她并不常做这样的事,一方锦帕被她缠得乱七八糟,好不容易才打成了结。浸出的鲜血染红了锦帕上刺绣的飞凰,她眼看着血又要溢出来,不由急得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竟然握着他的手轻轻吹气,也不知是不是想要把浸出的血生生吹回去。
他眼底神色微动,恍若深潭泛起微澜,却仍旧只是生硬地将手从她手中抽回,玉色瑗然的脸上神情清冷如旧,道:“这伤是臣罪有应得,若公主不降罪,臣自去执事府领八十庭杖便是。”
她抬眸看他,清澈的双眸中神色如雾清濛,却是清浅一笑,道:“本公主技不如人,怨不得别人,那便命你即日起同本宫练剑,练到本宫打赢你为止。”
他在她清澈的笑颜里微微愣了神,玉雕般的容颜上神情依然清冷如霜,一字一顿地问她:“你就不怕,我真的会杀了你么?”
她脸上完美的笑容终于有所破碎,低垂的双眸只看见微微颤抖的长睫,却是轻声道:“这话你只说给我听便是了,千万不能让旁人听见。”
方才那一剑直指她的胸膛,她看得见他眼底浓重而苍凉的恨意,又怎么会不信他真的想杀了她?
她以为寻个理由让他留在她身边,护他周全,总有一日他便能淡了仇恨,到底是她太过天真,很久以后,他的恨与痛,她终于能全部体会,可惜一切都已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