擢慕容冲为栖凤殿常侍的圣旨次日宣召紫宫,除了二皇子苻晖一党之外无人反对,连丞相王猛都没有异议,因为将慕容冲囚禁于瑶光殿在外人看来只会惑乱国主。三个月来,以丞相和太子为首的群臣已无数次上书请奏,天王一直置若罔闻,如今来仪公主一句话就让慕容冲离了瑶光殿。虽人还留在宫中,但以来仪公主的心性,定然不会令其再踏入瑶光殿半步。
这已经是目前为止最好的结果。
从竹林见到他的那一天起,她便一直在筹划。
为了生辰上的这一步她已经同太子和五皇子商议了好几日。由太子联合丞相在朝堂之上日日给天王施压,再由自己在生辰宴上当着众臣和嫔妃的面提出,五皇子和太子从旁相劝,她的父皇一定会答应。
万竿青青碧竹簇拥着一座巍峨华丽的宫殿,宫门外有两棵高大苍老的梧桐树,绿荫如盖,树下站着一袭银白宫衣的少年,腰间配着长剑,身姿傲然出尘,如玉雕刻的面容上一片沉静默然。
他静静站在宫门外,等候这宫殿之主的召见。
这是他成为栖凤殿宿卫的第一天,此后还有漫长的日夜轮转,他都要尽心尽力地侍奉她讨好她。这样的日子虽没有希望,但总好过被囚禁于瑶光殿里。国破家亡,他不过是苻坚用来折辱鲜卑一族的囚徒,在哪里又有何分别。
那一日,他并没有见到来仪公主,此后的很多天都没有。
他日日去栖凤殿当值却从未看见过她。在栖凤殿里没有人约束他,也不必日日提心吊胆,他的日子仿佛一下子安逸下来。与他同住的几个侍卫因他是鲜卑降臣又长相太过俊美总与他过不去,今日又装作无意打翻了他的膳食,这样的无意几乎日日都有。
他不予理会,不想再无端生事。进宫的那日,他的皇兄和母后便一再嘱咐他,这是秦宫,不是燕庭。
在这里,人人都只知道伴凤鸣凰歌而生的来仪公主,有又谁会在意那年建章宫上降落的凤凰?
三月的长安城夜凉如水,一轮明月寂寂照着空庭,除了去值夜的侍卫,其余人都已熟睡。
他饿的睡不着,便索性靠坐在门外的长廊上奏箫。箫声呜咽,一声声缠绕着如雪月光,门外的老槐开出一串串浅紫花束,纷纷扬扬的花瓣飞落如雨,他就在漫天紫色的花雨中再一次见到她。
她依然披散着三千墨发,一袭轻粉宫装。那宫装穿在她身上似乎是大了些,她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走得很是磕磕绊绊,一双大眼睛不时打量着四周,似是怕别人发现一般,回眸见他望着她便不由地笑起来,依然纯洁得像九天之上落下的仙子。
他的箫声忽然乱了,而后戛然而止。
她费力地半拖半提着硕大的食盒朝他走来。他连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她的额上已冒出细密的汗珠,却仍是望着他笑,语气里有掩不住的骄傲,道:“看,我果然找到你了,我给你留了好多好吃的。”
他在她明丽的笑颜里愣了愣,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却兀自拉着他坐在满树繁花下,打开食盒献宝一般将一样样菜色端出来给他,有肉有汤有点心甚至有酒。
他打量她身上的衣物似乎也只是一般品阶的宫女,不由问道:“这么多东西,你……”
她似乎猜到他要问什么一般,笑道:“我可是沁梅殿的宫女呀!”
沁梅殿是已故颜夫人的寝宫。颜夫人虽然亡故,苻坚却保留了她生前的一切,时不时便会去小住。是以沁梅殿虽无主人,却比寻常宫里更为精细。若她是沁梅殿的小宫女,那便也不足为奇了。
她握着汤匙,望着眼前的鸡汤眨眼睛,道:“大哥哥,我也饿了,我们快吃罢,好不好?”
他连续几日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的确是饿了,便同她一起坐在花树下大快朵颐。这顿饭是他自入秦宫以来吃的最好最安心的一次。两人狼吞虎咽地吃完便坐在树下歇息,漫天花雨飘飘摇摇,落在地上像一层绣毯。
三个月未见,她还是那夜白梅下的样子,纯洁明媚,像此刻皎洁的月光。
夜已过半,更柝声忽远忽近,一声声催促光阴。
她有些犯困,不由地靠着他昏昏欲睡,喃喃道:“大哥哥,我一个人守宫,每天的膳食都吃不完,以后我天天来同你一起吃好不好?”
他垂眸看她,月光映着他玉雕的面容,他眼里的光明明灭灭,轻声道:“好……”
此后,她真的夜夜来找他,同他一起坐在槐树下用饭,听他在月光下奏箫,她有时便会踩着箫声在满树花雨里翩然起舞。他从未在白日里去沁梅殿找过她,也不敢问她的名字,他只是这秦宫里的囚徒,一招差错便会连累了她,幸而她也从未再问他是什么人。
他从未想过能一直过这样安稳的日子,却也没料到这样的日子竟然如此短暂。
那日申时刚过,苻坚便遣内侍传令,召他去太极殿。
今日他当值时听栖凤殿的宫女偶然提及关外有前燕遗民起兵叛乱,似是与山匪勾结,抢了关外两城的粮仓,还杀了当地郡守。天王大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骂鲜卑一族忘恩负义,现下召见他去太极殿,也不过是又一番折辱罢了。
他站在紫槐下听内侍尖着嗓子宣完口谕,屋内他的东西都已被同住的侍卫摊得凌乱。他将玉箫紧紧握在手中,强迫自己不去听屋内一声声嘈杂的辱骂声。
在去太极殿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应对之词,如何做小伏低,如何认罪认罚,如何求情,他早已烂熟于心,却不想在太极殿的门外迎面便遇到了从未得见的来仪公主。
她着一袭月白织锦的华衣,依然轻纱覆面,云鬓轻挽,斜插着尊贵无双的金凰步摇,身后却只跟着一个身量颇高的少女,身着轻粉宫衣,交颈的纹饰与颜色皆与一般宫婢不同,是栖凤殿的掌事宫女,唤作若玉。
他俯身叩拜,她却像并未看见他一样,步履未停从他面前翩然走过,淡淡吩咐道:“世子不必进来了,在殿外跪着谢罪罢。”
那日,他从申时跪到了戌时末。
朝中重臣皆在殿内,太子与诸位皇子进殿议事,张夫人携婢女送来参汤,他的阿姊慕容夫人求见只被拒之门外。来来去去很多人,他一直跪在殿外,好像被人遗忘了一般,没有料想中的打骂折辱,只是很平静地跪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之后,来仪公主从殿中走出,她停在他的面前,淡淡道:“走罢。”
他缓缓起身,随她回了栖凤殿,她依然只是淡淡吩咐他退下。这么多天了,她从未将他当做自己的侍卫,他似乎只是栖凤殿养着的一个闲人。
他在栖凤殿的宫门外俯身叩拜,道:“谢公主殿下。”
他以为她只是为了折辱他,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时苻坚召他入宫本是存了杀心的。
若只是关外的鲜卑遗民叛乱怎么可能连杀两城郡守?太子怀疑这些人根本不是普通的鲜卑乱民,而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苻晖便力主杀他以试探扣留长安城中的慕容暐等鲜卑皇族。
他以为的折辱,其实是救了他的命。
那夜月色分外皎洁,浅紫朦胧的槐花飘零如雨,他斜倚在槐树下奏箫,呜呜咽咽的箫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悲凉而萧瑟。
亥时末,她果然依约前来,仍然提着硕大的食盒,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宫衣。他隔着漫天花雨望向她,墨耀的眸中冰一般封冻。
箫声戛然而止,他将萧作剑突然朝着她刺过去,她明显一怔,虽惊得丢了手中食盒,却反应极快朝一旁闪过,宫衣的裙摆绊住了双脚,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朝后倒去,他转身将她捞入怀中,深邃的眸中一片暗沉,却是笑问她:“沁梅殿的宫女都没一件合身的宫衣吗?”
她看着他突然靠近的俊美容颜,黑白分明的眼中映着皎洁月光,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由地垂眸避开他的眼睛,解释道:“因为我身量太小,所以……”
他似乎并没有听她在解释些什么,只垂眸望着她,玉色瑗然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道:“听说,掌事宫女的宫衣衣襟内会绣上自己的名字......”
他忽然伸手扯开了她的衣襟,她慌乱地推开他,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容颜掩在槐树的花影中不辨神色,只沉声问她,“你的名字,就是若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