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七年,仲春三月,长安皇城。
昨日里一夜东风作悲歌,吹落满阶天香。青石板铺就的幽深小路旁桃红杏白,梨花堆雪,枝影横斜间漏下斑驳的光晕,清香阵阵扑面而来,春的气息竟已经这样浓烈了。
小径幽深,直通往不远处一片青翠葱茏的茂林修竹。日近未时,连日光都似有些慵懒,斜斜地映照着竹林环绕中一座高大巍峨的宫殿,琉璃銮金的屋顶闪着耀眼的华光,整个林间却空灵寂静,只不时闻得几声鸟鸣啾啾,幽静却惬意。
然而这样的幽静却被一阵突然而起的打骂之声骤然打破,竹林深处惊起一群倦栖的鸟儿,扑棱棱掠过青翠的竹枝碧叶。
苍翠的竹林里,三五个衣着华贵的少年紧紧围着一个身着月白衣袍,身形修长的少年,拳脚如雨点般不停地向着少年身上砸去,边打边盛气凌人地咒骂着——
“妖童,让你以色惑君……”
“真不知羞耻,身为男子以色取宠,与娼妓有何区别?”
“父皇还为了你将我这个皇子打了一顿,你这个卑贱的妖童……”
然而被围在中间的少年却并不还手,如玉雕般俊秀清丽的容颜上覆满冷寂。
少年们下手极狠,却也似颇有顾忌,专挑不显眼的地方打。月白衣袍的少年疼得本来便白皙的肤色更是苍白的要透明一般,却仍旧紧咬牙关不吭一声,暗如永夜的双眸中透着的神情清冷隐忍却始终不卑不亢。
少年们似是极看不惯他这副清冷淡漠的样子,下手越发狠戾。其中一个身着绛紫华服的少年飞起一脚便将月白衣袍的少年踹倒在地,却还是不解气一般,正欲上前补上一脚时,却被一个透着清冷威仪的声音生生止住——
“住手!”
月白衣袍的少年匍匐在地,身上不知有多少暗伤,疼的面色苍白,细密的汗珠顺着额边缓缓滑落。他本来是闭了眼准备好了承受另一轮的拳打脚踢,却意料之外地听到了一个似乎熟悉却又明明不同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一双蓝色织锦绣花的凤头履便映入眼帘。
绛紫华服与一身玄衣的两个少年看着来人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们身后的三个少年却连忙拜下身去,齐齐道:“臣等见过来仪公主。”
来的正是大秦天王苻坚最宠爱的女儿,那个传说中伴凤鸣凰歌而生,天降祥瑞,命定金凰的来仪公主——苻凰,小字栖梧。
少女身着一袭雨过天青如水兰的对襟长裙,广袖轻扬,楚腰纤细,束一条银白织锦的宽腰带。墨发如瀑垂于身后,两鬓各贴一枚缀着碧玉琉璃珠的华胜,串珠的流苏垂在耳际摇摇晃晃,齐眉的额发下秋瞳若剪水,长睫如蝶翼。传言中绝色琉璃的容颜掩于一方水色轻纱之下,她盈盈站在一群身着浅粉宫衣的婢女中间,端庄大方,高贵清华,却又威仪凛凛,让人莫能直视。
月白衣袍的少年闻言强自撑起伤痕累累的身子,单膝跪地,低眉沉静道:“见过来仪公主。”
眉目清寂,声音淡如水,无喜无悲。
清贵高华的少女眸光深深,在眉目低垂的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向着紧跟在她身后的少女略一示意,少女即刻会意,俯身将白衣少年扶了起来。
“凰儿救了你,你还是这副死样子给谁看!”
身着绛紫华服的少年大喝一声,抬脚便又要踹到玉面清俊的少年身上。轻纱掩面的小公主却抬起一脚从侧方拦下了紫衣少年凌空而来的那一脚,虽身量尚小却十分敏捷,力道也恰到好处。
她抬眸看着暴怒的紫衣少年,秋水双眸中神色平静如常,淡淡唤道:“王兄!”
身着绛紫华服的少年正是巨鹿公苻睿。他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眉心紧蹙。刚刚怕伤了她收脚收的太急,踉跄了一下,震得脚踝微疼。
他转头看向一直在旁边不发一言的玄衣少年,急道:“二哥,你倒是说话呀!”
一身玄衣的平原公苻晖看着拦在白衣少年身前的少女,她的眸光清澈无邪却倔强坚决,他不由皱紧了眉头,声音微凉地开口:“凰儿,你可知他是谁?”
还没等苻凰开口,一脸懊恼的苻睿便沉不住气般嚷道:“他可是迷惑父王的妖童,鲜卑白虏慕容冲,连王丞相都上表要诛杀他以绝后患,难道你也和父王一样被他迷了心窍不成……”
“四弟!”苻睿话未完便被苻晖一声断喝打断,苻睿自知失言,悻悻地住了口。
苻晖依旧是那般冷漠沉静的模样,沉声道:“凰儿,你四哥虽然话说的难听,但也是事实,这个人,你实在没必要护着他。”
苻凰清澈的双眸中仿佛有什么破碎了一般,却也只是一瞬便恢复了往日的明丽。
她坦然地看着苻晖琥珀色的眸子,声音虽稚嫩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缓缓道:“二哥,凰儿并非护着他,而是在护着你和四哥。父王并没有下令要杀了他,你们若现在把他打出个好歹来,父王怪罪下来谁来担着?若我没记错,前几日四哥还为这个挨了父王一顿鞭子罢。”
说起这个,玄衣少年终是沉默了,而一旁神色懊恼的苻睿却委实又憋屈又后怕。
前几日他不过是看不惯慕容冲总是一副清冷漠然的模样,羞辱了几句,便被向来疼爱他的父王结结实实抽了一顿鞭子。那日苻晖也在场,深知他们的父王有多宠这个长相俊美异常的妖童,若果真把他怎么样了,恐怕真是不好交代。
苻凰见自己的话起了预料之中的效果,掩于轻纱下的樱唇几不可察地一弯,一双黑玉双眸中却依旧透着担忧的神色,继续道:“父王不多时便要起驾栖凤殿,二哥四哥还是尽快离开罢,剩下的事交给凰儿便可。”
苻睿一听便惊出一身冷汗来,冲着依旧沉静的玄衣少年急道:“二哥,我们快走罢,别愣着了。”
他身后的几个华服少年也不禁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看向一贯沉静的二皇子。
苻晖眸光深深,看一眼依旧眉目低垂却玉面清绝的白衣少年,拂袖离去:“我们走!”
一身绛紫衣袍的苻睿忽然凑到白衣少年身旁,狠狠道:“若你敢告诉父王,就给我等着瞧!”
面容俊秀的少年依旧眉目低垂,却不卑不亢地开口:“慕容冲不敢!”
苻睿冷哼一声,大步从他身边迈过,一行人相继走出茂密的竹林。
轻纱罩面的少女暗自松了口气,抬眸却撞进一袭玄衣的少年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她心里一紧,却是向着苻晖微微一笑。
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少女才回眸看着侧颜清寂的白衣少年。他的白衣被揉皱了,沾了不少尘土,却依旧俊逸非凡。丽仪华服的小公主就那样看着狼狈的白衣少年,原本清澈明丽的眸子渐渐笼上复杂难言的神色。
她轻轻朝着他走过去,微风吹动她水清浅蓝的广袖宽袍,像一湖盈盈流动的水光。
似是感受她的目光,眉目低垂的少年俯身而拜,淡淡地开口:“臣拜谢来仪公主。”
她浑身一怔,连忙转身,似是要刻意避过他的福拜,淡淡道:“世子无须多礼。”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缀着五彩丝涤的玉佩,血玉雕刻的凤凰栩栩如生。
她将玉佩向后递给眉目低垂的少年,道:“这玉佩世子暂且收着,方便日后在宫中走动。”
一直清冷淡漠的白衣少年在看到眼前玉佩的那一刹那眸中闪过明显的讶异之色。
这世上恐怕无人不知这凤血玉佩是何物。
它是已故颜夫人所佩之物,是神医颜氏的祖传之宝。相传颜夫人是大秦天王苻坚此生挚爱,凤血玉佩本为她所有。颜夫人故后,凤血玉佩便成了她的女儿来仪公主的信物。苻坚曾下过全国昭文,见此物如见天王亲临。
如今,她将此物借赠与他,无疑是给了他莫大的自由和庇护。
白衣少年终于抬起了头,俊美的丹凤眸中眸光幽深,神色依然莫辨。
少女背对着他站在随风摇曳的竹影里,一众宫女簇拥着,仿若众星捧月。而她云鬓华衣,贵胄天成,即便是个单薄的背影也隐隐透出威仪来。
少年俯身而拜,却并没有去接他眼前犹如金印的玉佩,纵然这的确是种强烈的诱惑。
他低垂着眸,道:“臣叩谢公主之恩,只是臣乃戴罪之身,委实不敢受公主如此贵重之物,望公主见谅,慕容冲告退。”
竹林中枝影摇曳,微风过处传来飒飒轻响。白衣俊美的少年向着蓝衣华服的小公主深深行了一礼,然后不疾不徐却十分坚决地退出了竹林,步履之间有些许踉跄,许是方才被围殴时受了伤。
待身后的脚步声已完全听不到了,蓝衣如水的小公主方才收回了手中玉佩,缓缓转身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她有一双秋水映梨花般美丽的眼睛,只是眼中神色朦胧,像被风吹来的茫茫轻雾。
她缓缓握紧了手中晶莹剔透的凤血玉佩,唯余一声轻叹融入了杳深的风林里。
三月初十,兰花翠中立,梨花如雪白。秦宫欢饮夜宴,玉壶流转,长安权贵朝起便相继来贺,无数的奇珍异宝自月前便不断从大秦各地运入宫中,朝贺来仪公主十一岁生辰之喜。
天王苻坚在长乐殿设家宴,王子皇孙,世家贵族皆入宫赴宴。
琉璃宫宇巍峨煌煌,汉白玉雕砌的宫阶两旁列着五彩华灯。长乐大殿上明灯若白昼,管弦丝竹声声入耳,衣香鬓影翩然起舞。
妃色罗裙的小公主端坐在威仪棣棣的天王身边,轻纱掩映着姣好容颜不知神色何如,琉璃双眸中却隐隐透出与整个热闹大殿格格不入的落寞。
天王似是察觉到小公主的情绪,转头看着她,向来威严沉毅的脸上蓦然浮起柔和宠溺的笑意,他指着大殿上陈列的贺礼问:“这些俗物朕的凰儿不想要,那凰儿想要什么?”
小公主发上的凤凰华胜在额心垂下晶莹玉坠,琉璃光芒映着她清丽的眼睛,仿佛给那汪秋水里铺了漫天星光,无端生出许多温暖来。
她指着大殿角落里眉眼低垂的白衣少年,淡淡道:“他!”
长乐殿上的丝竹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那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去。
白衣俊美的少年端坐在一袭月白华衣的慕容夫人身旁,浑身清冷出尘的气质与这大殿上的华丽喧嚣格格不入。
少年微微抬了抬头,玉色瑗然的脸庞上神情淡薄而清和,温柔而沉默,隐在白色广袖下的手中玉箸断裂深深刺入掌心。
尊贵威仪的来仪公主高坐在大殿之上,隔着珠玉璀璨的宫灯,憧憧人影和光华流转的珠帘,她遥遥指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上:“凰儿听闻慕容世子精通音律,棋艺高超,谙熟剑法和兵法,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凰儿平日里在栖凤殿镇日无事镇日闲,不若便将世子赐予凰儿做个侍卫,陪凰儿解闷如何?”
坐下二皇子苻晖连忙起身,道:“父皇,凰儿玩闹不可当真……”
高座之上的小公主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打断苻晖的话:“那二哥肯入宫陪凰儿解闷了?”
她复又望向苻晖身旁的五皇子苻琳,问道:“二哥不愿意,那五哥你呢?”
苻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小公主月华流转的眸中像下了层薄薄的霜,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忍。
她端坐在天王的身旁,望了一眼坐下微微含笑的五皇子苻琳,仿佛无奈又落寞道:“也罢,本来这宫中也就凰儿一个闲人。”
五皇子苻琳颇为无奈地站起来,向着高位上的天王道:“父皇,儿臣与几位皇兄皆已封王开府,父皇日理万机,皆不能常来陪伴凰儿,凰儿毕竟年幼,正是爱玩闹的时候,有个能陪她解闷的人也是好的。”
御下首座之上的太子苻宏亦缓缓起身,还是一贯的沉静温和,缓缓道:“凰儿向来喜欢骑射剑术,既然慕容世子善此道不妨便去栖凤殿做个侍卫,既能随侍护驾,又能时常陪凰儿练练。儿臣倒觉得,此事未为不可。”
苻晖还想说什么却被天王挥手制止。
天王含笑望着身旁落寞的小公主,眼里满是宠溺和心疼,道:“今日是凰儿的生辰,自然什么都要依她的,此事朕准奏,即日起,擢慕容冲为栖凤殿常侍,宿值殿省,不知慕容世子意下如何?”
满堂寂静,一袭白衣的少年从角落中缓缓起身,他依然眉眼低垂,向着高位上的天王和公主遥遥叩拜,缓缓道:“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