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冬十二月,长安皇城。
这年十一月,大秦天王苻坚率大将王猛攻破燕都城邺城,进主邺城王宫,俘虏燕国主慕容暐,燕国各州州牧,太守以及六夷首领全部向秦投降,燕国自此灭亡。秦得燕一百五十七郡,二百四十六万户,九百九十万人。苻坚迁慕容暐及燕国的后妃,王公,百官及鲜卑四万余户入长安。
一夕之间,曾与苻秦东西对峙的主要战敌燕国国土亡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全部沦为这场长达一年之久的秦灭燕之战的战俘,向来以骁勇善战著称的鲜卑一族,卸甲断戟,臣服于成为北方最强之国的苻秦。
乱世山河,氐族,羌族,鲜卑,匈奴以及羯族马踏中原,纷纷称王,与居于南方一隅的汉人政权晋分庭抗礼,连年战乱,政权纷立更迭,家与国皆无定数。
夜已经深了,杳深广袤的苍穹上一轮圆月洒下万丈银辉,映着长安皇城内朱红巍峨的宫墙。鸾凤飞龙的琉璃屋顶上还残留着未消尽的白雪,悬着铜铃的翘角飞檐上缀着清凌凌的冰柱。朔风萧萧,铜质风铃摇出一串串清脆空灵的声音,散入已经陷入沉眠的皇城中,往夜色更深处消散了。
前几日的一场大雪倒是让这满园的梅花开得更好了,枝干交错纵横,旁逸斜出,花瓣白粉相接,冰凝玉蕊,别是一番彻骨傲寒,艳色欺霜的好景致。
身披银白狐裘大氅的少年穿枝拂叶,信步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玉华飞头的织锦聚云履踩过鹅卵石上的残冰碎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回荡在这静谧的夜色中分外清晰。
他仰头看着月光中暗香如沁的白梅,肌肤如玉般白皙皎洁,一双墨耀般漆黑的双眸映着琉璃月色,浓密的长睫上薄染霜华,仿佛稍一扇动便会滚落滴滴莹润的水珠一般。他那双黑玉般的眸子眸光如水,泛着泠泠的光泽,却隐隐透着化不开的忧伤。
月色清浅中,少年微微仰头看着枝头上傲雪欺霜的白梅,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正欲离去,却又顿停了脚步——
落玉凝雪的银白月色中,一个同样身披银白大氅的身影正踩着高高的木梯,伸手隔着朱红宫墙去摘枝头上开得正盛的白梅。
那人身量尚小,宽厚的大氅将他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只见风帽上雪白的狐毛随着夜风轻轻颤动。似是听到了些许动静,那人蓦然回过头来,齐眉的额发,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映着皎洁的月色,眸光清澈明亮,带着些许错愕,竟是个如同瓷娃娃般精致的少女。
寒风过境,摇落枝头繁盛的白梅,一片片白色的花瓣随风飞扬,恍惚间又似下了一场纷扬的大雪。
少女站在高高的木梯上,垂眸看着花瓣纷飞中的少年,纤纤玉指压在花蕊般柔嫩的朱唇上,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微微扬眉,略带些疑惑又好笑地瞧着她。
她却冲着他展颜一笑,灿然生花。她的周身沐浴着银白月光,白梅纷纷落满肩头,她像是从月宫中思凡溜出来的仙子一般,冰肌玉骨,单纯明净。
她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去踩脚下的木梯,却似是踩到了木梯上未及融化的残冰,脚底突然一滑,一声低低的惊呼,整个人便从高高的木梯上坠落下来。
他蓦地心头一紧,来不及细思量便脚下生风冲着她飞奔而去。银白的大氅扫过小径两旁斜逸而出的白梅,打落满地的嫩蕊残瓣。
少年看似单薄瘦削力气却极大,竟稳稳地将少女接在怀中。他尚有些惊魂未定,垂眸却见怀中少女柔软的双臂紧紧勾着他的脖颈,兀自笑得眉眼弯弯,像两弯黑玉似的月牙儿,竟是没有半分害怕惊惧的模样。她头上罩着的风帽已然滑落,三千如墨青丝披在他的肩头,随着瑟瑟寒风轻轻飞扬,刚刚采摘的白梅尽数洒落在他和她的周身,本来跨在少女手臂上的竹篮却已经不知丢到了何处。
他轻轻将她放下,还未来得及询问,便听得一个带着浓浓困意的声音传来——“谁在那儿?”
紧接着便是一阵踏破寒雪的脚步声隐隐向这边靠近。他正不知所措时,手却被一双柔软温热的小手紧紧握住。
少女笑意盈盈地冲着他点点头,轻车熟路地拉着他在梅林里左绕右绕,不一会儿便带着他钻进了一个由假山重峦叠嶂而形成的一个天然石洞里。石洞隐藏在重重的假山中,倒真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洞中地方并不大,他们只能紧紧地靠在一起,倒是让被冷风吹了许久的身子有了些许暖意。银白的月光从洞口和头顶上山石的缝隙中洒落进来,少女的肤色比这月光还要皎洁几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明亮,樱唇不点而朱,长发如瀑,竟是一点珠钗也没有,倒像是一时兴起便从睡梦中爬起来去摘白梅一样。
少女见月光中俊美如谪仙的少年正微皱了眉打量着她,不由得有些窘迫,白玉般的容颜浮上一抹淡淡的红晕,却冲着少年展颜一笑,悄声唤道:“大哥哥?”
少年看着她面上的红晕,薄唇微翘,笑得温润如玉,轻声问道:“你不是氐族人?”
氐族人大都棕发褐瞳,肤色也不似她这般白皙,他瞧着她倒是像汉人多一点,却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小丫头,小小年纪便这样颜若舜华。难道这长安皇城中连个小小的宫女都这般绝色倾城吗?那苻坚又何必纳了他的阿姊为妃,还要他亦陪着皇姊一同入宫。他想起苻坚看着阿姊的眼神,不禁浑身一凛,再看向少女玉色琉璃的容颜时却轻轻叹了口气,她长成这般倾城的模样,恐怕也逃不脱沦为与阿姊一样的命运。
少女却依旧笑得明媚无邪,不答反问道:“大哥哥才不是氐族人吧?”
少年闻言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眸光沉沉如水。他看向笑意盈盈的少女,墨耀的瞳仁深不见底,声音清冷地开口,却只有两个字,“不是!”
少女清澈的眸光一怔,似是被他语气里的不屑与愤恨所惊。她轻垂了长睫,良久方轻声道:“我阿娘是汉人,可是......我没见过她。我出生没多久,她便故去了……”
少女的声音隐忍着某种浅浅的忧伤,轻垂的长睫上覆满月华,轻轻颤抖。
少女双臂紧紧地抱着蜷起的膝盖,微微颤动的长睫映着银白的月华,是那样动人心魄的脆弱的美丽。他低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小小身躯,心底无由来地难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个悲伤更深刻的人又能怎样安慰同样悲伤的她。
而少女却忽而抬眸看着他,又是那样眉眼弯弯,皓齿凝霜的模样,仿佛刚刚那个忧伤的少女只是他的错觉一般。她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灵动。
“浸了腊雪的梅花开得最好了,过几天是母……亲的生辰,母亲最喜欢我做的香囊,我想绣一个给她,她若收到了定会很欢喜,是不是大哥哥?”
他看着她温暖的笑靥,只觉得周遭突然由寒冬变为暖春。
她的笑容如花,明晃晃开满他的眼睛,他忽然有些恍惚,却并没有在意到她话语中不合时宜的停顿和突然改变的称谓,只道:“会的,一定会的……”
少女闻言便又笑得满心欢喜,漆黑的眸子泛着如玉般莹润的光泽,眸光流转,笑意盈盈。他觉得她真是爱笑的性子,突然便有些羡慕,如她这样明媚温暖的笑容,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有了。
少女盈盈地望着他,似是在打量着他的神色,良久,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问道:“大哥哥究竟是何人呢?”
少年闻言却不由一怔,单薄的身躯紧绷着,薄唇紧抿如刀锋,冰雕玉砌般俊秀的容颜掩在宽大的风帽中,看不清神情。
良久,他终是抬起头来,却是微微仰头看着头顶上从石缝中洒落进来的月光,浓密纤长的睫毛上覆满银色月华,如刀刻般深邃的轮廓上笼罩着那样清冷却刻骨的悲伤。
他的声音满是隐忍,低低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还能是谁?”
燕国已亡,于他而言早已无家亦无国。他不再是那个天生贵胄,十岁便被封为中山王的燕国皇子,他的命运从燕亡国的那一刻开始,便像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暗夜一样,无力仓皇,举目四荒。沦为敌国战俘的他,如今是谁,今后又是谁,他不知道,只是心里越来越强烈的惶恐不安箍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靠在冰冷的石头上,身披一道银白的月光,双目轻合,俊美的侧脸上满是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沉沉的忧郁,他却好似浑然不觉般,只沉浸在心底的黑洞中无法自拔。
他的眉心忽然一凉,有柔软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缓缓睁开眼睛,少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盈了两泓泠泠秋水,长长的睫毛上亦薄染水意,却依旧笑意温柔,正抬了手轻轻抚上他紧蹙的眉心。
她轻轻道:“大哥哥莫要如此难过,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有希望。不过,你若是心里太难受,就哭一场罢,眼泪虽最是无用,却着实能够让心里好受一些。”
少年却闻言却微微弯了弯唇角,似是苦涩又像是无奈。他伸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滴,一双清澈忧伤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缓缓道:“你还太小,不会懂,这世上有一种痛是流不出眼泪的,就像真正的伤不会流血一样。”
少女看着他眸中隐忍的悲伤,有些微怔,只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沉寂的夜幕中突然传来一声声缓慢悠长的更柝声,恍然惊了石洞内压抑的沉默,已经是三更天了。
“这么晚了,你不回去吗?”少年看着少女清丽的眉眼,覆着浅浅忧伤的眸中带了一些如玉般温润的笑意,心里却蓦然有些不舍。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同别人说过话了,从邺城到长安的这一路上,他所见所想的全是国破家亡的凄凉与深埋心底的恨意,他没有掉一滴泪,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大哥哥呢,也要回去了吗?”
他撇过脸去避开她明媚温暖的笑颜,只轻轻点了点头。少女复又紧紧拉起他微凉的手,走到洞口侧耳听了听动静,依然那般熟门熟路地引着他,不多时便出了梅林。
骤然而起的寒风带来一阵冰凉的气息,白梅纷纷而落,落了树下站着的两人满满一身。少女仰头看着这漫天飞花,忽而笑起来,眉眼弯弯,眸光流转着如银月色,说不出的明丽温暖。少年覆着薄薄忧郁的眸光闪过刹那间的微怔,却也不禁轻弯了唇角,挽起一抹琉璃月光。
“大哥哥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她说的及其认真,明丽的眼眸中满是笃诚,看得他有些哑然失笑。
她却只痴痴地看着他,满怀期待地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还会再见吗?
他也想问一句,可是却最终也没有答案。
在这不知前路如何的秦宫里,他的命运都掌握在那个亡他家国,高高在上的大秦天王手里,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殒命他处,还有什么以后可言?
少女看着他眸中瞬息变化的神色,强忍了心底沉沉的失落,依旧笑道:“有缘定会再见的,而我相信,我与大哥哥定是有缘人!”
他低眸看进她清澈美丽的眼睛,眉目上笼着淡淡的忧郁,终究没有说什么话,眸光映着月色,显得分外柔和。
少女拉着他,指着梅林掩映中的一处宫殿,道:“这里是沁梅殿,旁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大哥哥可要记着,莫要再走错了。”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了梅枝重重中朱红的宫墙,却没有看见提着宫名的匾额,想来该是沁梅殿的后宫墙。他本是觉得烦闷,随意出来走走,却不想无意间走入了沁梅殿。
他初来秦宫,并不知晓这沁梅殿有何禁忌,亦无心去探究这些,只轻轻点了点头,在意的却是另一桩事,道:“看你对这里这般熟悉,难道是这里的守宫侍女?”
她移开了目光,一双墨玉般的瞳仁骨碌碌转了几个圈,笑得有些狡黠,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我总觉得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他看着她笃定的目光,伸手拈起飘落她发心的一片白梅,眸光清润温柔,轻轻道:“那么,再见了。”
言罢,他转身离开,清瘦挺拔的背影融进了银白的月色中,像入了一幅举世无双的月夜墨梅图。
“大哥哥?”
身后忽然传来如银铃般清丽的女音,他回过身去,披着银白大氅的少女站在盛开的白梅下,清丽无华,长发轻扬在寒风中,泛着黑玉般莹莹的光泽。
她依旧笑得温暖明净,对着他轻声道,“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再见,大哥哥!”
他看着月光中少女温暖明丽的笑靥,心里冰封的悲伤恨意突然塌了一角。漫天的飞花模糊了他的视线,连少女粉雕玉琢的容颜都变得似真似幻起来,让他一度以为这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美梦。梦醒了,就只剩了国破家亡刻骨的荒凉和恨意,与温暖无关,与她亦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