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停了,风却依旧清冷,天边云开雾散,烧起团团嫣红明灿的云霞,映的天地间像烧着了的烈火一般。
两人一马径直出了长安城,奔向城外往东的阿房城。远远便看见城外一支锐兵固甲的精兵向这边飞奔而来,领头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面白髯须的将领,应是西燕尚书令高盖。
一袭烈焰嫁衣的女子猛一勒马,骏马吃痛,前蹄高高扬起。霞光映照着她琼玉堆雪的容颜,明眸朱唇,长睫掩映。
她看着愈来愈近的鲜卑骑兵,轻声道:“你的人来了,走罢。”
嫁衣上金丝刺绣的凤凰在这艳丽的霞光下灿烂夺目,为她窈窕的身形罩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她翻身下马,走的毫不迟疑,转身的刹那,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生生止住她欲迈开的步子。
他望着她的背影,清冷的眸光映满此刻嫣红的霞光,却依旧温暖不了其中的寒意,连声音都是浸了冰的:“既然执意要嫁与他人,又何必抗旨救我?”
她回眸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比当初在秦宫时还要俊美,可眼里的神情却别无二致,一样的清冷幽深,一样的令人捉摸不透。
她不明白事到如今他如何还能这样坦然地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足够荒唐可笑,她果真也是笑了的,嘲讽而无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透着深深的决绝,道:“慕容冲,我救你只是不想你因我而死,他日战场相见你再落到我手上,必死无疑!”
他看着她决绝却分外清醒的眼眸,墨耀的瞳仁骤然收缩。他抬眸望着前方直奔而来的鲜卑骑兵,却忽然伸手点了她的穴道,她全然没有防备,身子一软便靠进了他的怀中。
他低眸看着她惊怒的眼睛,沉声道:“可是我做不到……就算你宁死不冠慕容氏,我也不会让你嫁给别人!”
言罢他抱着她翻身上马,策马扬鞭,同前来接应的鲜卑骑兵汇合。
高盖等人看到二人齐齐下马,俯身拜道:“臣等来迟,请陛下恕罪。”
慕容冲微微一笑,弯起的唇角挽起散落的霞光,他整个人此刻亦沐浴在这万丈霞光里,更显得飘逸出尘,高贵清华。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来仪公主大婚是引他上钩的幌子,可是他还是不敢赌那个万一,他怕他若是不去,她便真的会嫁给杨定,可是他又如何能拿鲜卑几十万将士的性命做赌注。
所以他这次行动明面上只带了十几个亲信秘密潜入长安城做劫亲的打算,暗中却令银面率暗卫月前便分批混入长安留意着将军府的动静,另着令高盖领兵两万在长安城外扎营,做好随时攻城的准备。
他只是在赌,赌他在她的心中还有一丝分量。
其实从小到大他都在同她赌,而从来赢得的也都是他。
他略一挥手示意高盖等人起身,淡淡道:“无妨。”
高盖等人却暗自松了口气,大约从未料到向来冷心冷面的慕容冲竟会为了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冒这样的险,所以个个惊魂未定。
远远传来万马奔腾之声,不多时便看见一袭玄衣的杨定带了禁卫军直冲过来,看见鲜卑骑兵,他勒马停在对面,两军对峙,空气中都仿佛充斥着兵戈相向,剑拔弩张的气味。
杨定驱马向前,他看着慕容冲怀中的女子,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深深的惊怒,急切地看着他,却分明是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也不能言语。
他眸光忽暗,紧紧按着腰间长剑,沉声道:“慕容冲,来仪公主已将你平安送回,你该将公主放了罢。”
慕容冲静静地看着对面一脸惊怒的杨定,墨色长发飘扬在风中,沾染了此刻明艳的云霞,泛着莹莹的光泽,那一双雾气氤氲的凤眸透着凉薄的气息,绝艳却无情。
他缓缓道:“你回去告诉苻坚,既然他敢用女儿作饵设下这一出鸿门宴,就应该料到如今这个结果,他最疼爱的来仪公主,归朕了。”
慕容冲身后的鲜卑骑兵中顿时响起一片狂笑之声,将士皆举剑齐呼万岁,喝声震野。
他回眸吩咐高盖:“这里便交给你们,朕受了点伤,先行回营。”
大秦将士群情激奋,杨定骂道:“慕容冲,你个伪君子,枉公主抗旨救你,你却恩将仇报以她为质……”
余下的话被一阵杀伐之声吞没,慕容冲恍若未闻,径直策马离去。
身后冷兵交接之声越来越远,杀伐声却依旧清晰,似乎连空气里都充斥着浓浓的血腥之气。她不禁觉得浑身冰冷,两行清泪溢出眼眶,却被一双白皙的手轻轻抹去。她抬眸望他,眸光渐渐平静,死寂一般地平静。而身后拥着她的男子只轻轻叹一口气,兀自策马加鞭,绝尘而去。
天边的云仿佛着了火一般,越烧越烈,红透了的云霞转为金紫,笼罩着雨后初晴的大地。离离青草上晶莹剔透的水珠倒映着天边的流云,随风轻颤,雪白的马蹄得得掠过,翻起潮湿的泥土,震得草叶上的水珠儿簌簌滑落,落入破裂的泥土中,消失不见了。
明艳如火的霞光将阿房宫城墙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为坚硬冰冷的城墙平添了几分暖意。
城楼上一袭碧绿衣裙的女子眉目中透着深深的忧虑,不停地向远处张望着。城外不远处,身姿挺拔的男子拥着一袭嫁衣的女子,两人一马,飞奔而来。她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忙下令开城门,转身飞快地跑下了城楼。
一匹通体墨黑,四蹄雪白的骏马飞黄腾踏奔入城内,马上面色如玉的男子轻轻拥着身披嫁衣的女子,见到她勒紧了马缰,骏马嘶鸣,稳稳地停在了她面前。
绿衣女子忙拜下身去,道:“属下参见陛下。”
言罢,她缓缓抬起头,却突然撞进红衣女子冷如霜雪的眼眸内,不禁浑身一颤,复又低下头去。头顶上方响起清润的声音,却是慕容冲淡淡道:“怎么,连主子都认不得了么?”
绿衣女子闻言,连忙又拜下身去,道:“奴婢心梧拜见公主。”
“你还知道我是公主?”
清冷的女音让她浑身一凛,她微微一抬头,却只见眼前一片嫣红色水袖如云飘过,而慕容冲墨耀的瞳仁突然紧缩。
她尚未反应过来,腰间长剑已被人突然抽去,而刚刚还靠在慕容冲怀中的女子已经飞身下马,长剑泛着银光,直指向随之下马的慕容冲。
青衣女子却一眼便看到了慕容冲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禁低呼一声,道:“陛下受伤了?”
她连忙转身挡在慕容冲身前,眸中含泪,望着面前持剑而立红衣猎猎的女子,神色既焦急又不解。
而手执长剑的那人眸光清冷,她单手捂着胸口,弯腰吐出一口鲜血,执剑的手也徒然软下去。慕容冲见状,连忙推开挡在身前的心梧,伸手便要想去扶她,而那人却手臂一直,长剑直指慕容冲的喉间,看得身后的心梧背脊一凉。
慕容冲剑眉紧蹙,那双清冷到忧伤的凤眸长睫轻颤,眸光如雾般朦胧,却深深锁住她此刻冰冷决绝的眼睛,道:“你冲破穴道,不要命了么?”
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却固执地执着长剑,剑锋泛着银白的光芒,映着慕容冲如玉般白皙的脖颈。
她只冷冷地看着他,不容置喙道:“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走,想扣留我做你的阶下囚,绝无可能!”
慕容冲脸色苍白,却依旧只眸光沉沉地看着她,他不发一言,不顾剑锋犀利向前一步,长剑直抵喉头,那一处的皮肤瞬间溢出殷红的血,染红了泛着银光的剑锋,而他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深深地看着她,道:“杀了我,放你走!”
她看着剑锋上一滴滴落下的血,手中的剑不断颤抖,美丽的眼睛里骤然涌上盈盈泪光,她徒然向后退一步,喃喃道:“好……好……”
她手中的长剑如风,凌厉的剑势骤然旋起直逼慕容冲的胸口,一旁的心梧见状连忙出手抵挡,苻凰的剑势便朝着绿衣女子而去。
她的剑招招致命直逼心梧的命门,心梧不敌只好连连后退,慕容冲扔出袖中短剑破了苻凰的剑势,两人的剑招环环相扣,她孤注一掷强攻,他一意只守不攻,彼此不肯退让半分。她虚掩一招,长剑堪堪擦过他的脸颊,他轻而易举便握住了她执剑的手腕,却不想她左袖中的匕首蓦然滑落,径直向着他颈间而去,他连忙松手向后退开,她扔出手中长剑直逼得他向后退让,而她的人却几步跨上角楼,飞奔城楼而去。
慕容冲如玉雕冰砌的面容上闪过明显的慌乱,脚下一个踉跄,绿衣女子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不顾身上的伤口提步便向城楼追去。
他的伤虽不致命却痛如剜骨,失血过多让他几乎眩晕,可是他此刻却都顾不得了,只捂着伤口片刻不敢停地朝着城楼飞奔而去。可是登上城楼看见的一幕却让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里,连脚步都开始虚浮,只能扶着冰冷潮湿的城墙才能站稳,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只紧紧地盯着那一袭红衣的女子,仿佛下一秒她就会从那高高的女墙上消失一般。
而城外早已杀伐声一片,短兵交接的声音混着战马的嘶鸣回荡在天地间,夕阳余红映着鲜血浸染的战场,连风里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高盖不敌杨定,一路溃逃至城门外,杨定带领三千禁卫军紧追不舍,双方一路征杀,远远望去城外披血淋漓,都是断兵残戟,荒野暴尸,惨不忍睹。
红衣猎猎的女子站在高高的女墙上,两只金线刺绣的凤凰振翅欲飞从裙底一直盘绕到交颈,嫣红色广袖轻扬,风吹起她三千如墨青丝,鬓角斜插的金箔步摇随风摇曳,而霞光映在她的秋水双眸中寸寸结霜。
她垂眸望着城外不断挥剑砍杀的杨定,他的鬓发微乱,衣袍上的血污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她的眼前又出现了四哥死不瞑目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五哥浑身是血却微笑着嘱咐她,间或又是父王疲惫憔悴的容颜,而城外马革裹尸,血雨腥风,早已是一片修罗地狱场。
她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鲜血溢出她的唇角,她抬头望着天边血色的云霞,长长的睫毛上覆满霞光,白玉般的脸颊上却满是泪痕。
她垂眸轻轻抚摸着匕首上浴火涅槃的凤凰,龙凤双匕是当初父王命人特意为她打造做防身之用的,她一直随身带着。飞龙匕破了杨定的剑势落在了长安城,现在她的手里只剩了这一把金凤匕,却是用给自己的,不知父王知道了会不会后悔当初将这切金断玉的龙凤双匕赐予她。
慕容冲向来清冷平静的凤眸突然碎裂成残冰皓雪,连唇色也褪尽。
她站在高高的女墙之上,苍白而脆弱,像此刻天边颜色无双的彤云,风一吹就要消散一般,他轻轻唤她:“凰儿……”
那样的一声轻唤,穿越了生死相负的漫长流年,缓缓到达她的耳畔。
她的身形明显一怔,却广袖一挥,那把镶着金玉的匕首便直抵在胸口,冷冷道:“别过来!”
她依旧只望着烧的火红的云霞,一身嫁衣却比霞光还要艳烈,她忽然笑起来,笑得满目凄清泪盈于睫,道:“凰儿?非要到这种时候,你才肯唤我一声‘凰儿’,可是太晚了,我们之间……太晚了。”
眼前一阵阵的眩晕让他无法支撑,他捂着腹部的伤口靠在了冰冷的城墙上,连声音都开始颤抖,道:“你听我说,我……”
“燕王何须多言,”她望着他淡淡一笑,倾城绝艳,城外马革裹尸,杀伐声铺天盖地,她的声音却一字一句清晰如同凌迟之刑,道:“燕王若想要以我为质,这步棋恐怕不能如愿,我是大秦的公主,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大秦的土地上!”
慕容冲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素来清寂的眸子里满是惊痛,深深地望着女墙上一袭如火嫁衣的女子。他双拳紧握,白皙的手背青筋暴起,却偏偏不能上前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鲜血肆意,他痛的撕心裂肺,她却看着他弯起了唇角,笑的倾国倾城,轻唤他“凤……”
他疯了一般冲过去,却只来及扯下她的一角衣衫,东风吹破她滑落眼角的清泪,她的身影像一只坠落的红色凤凰跌落高高的女墙,唇边犹自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慕容冲双目通红,竟毫不犹豫紧随着她跃下高高的城墙。
“公主……公主!”
杨定疯了一般砍杀,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坠落而不能靠近一步,他只觉得胸口窒息一般难受,脚步竟止不住踉跄。
而慕容冲在一身嫁衣的女子即将落地的时候生生将她接在怀中,甫一落地便被强大的冲劲震得腿骨断裂,内力冲上胸腔逼得喉间腥甜,他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怀中的女子美目轻阖,长长的睫毛上落满如血霞光,苍白的面容上却已了无生机,她的胸前鲜血如注染红了他颤抖的双手。
慕容冲如玉俊美的容颜像破碎的壮锦,眸中只剩下刻骨的悲伤和绝望,他紧紧地将红衣女子搂在怀中,挺拔的身形剧烈颤抖,连声音也是破碎的,喃喃道:“苻凰,你好狠……”
“慕容冲!慕容冲!你这个禽兽,从小到大她待你一片真心,就算是你亡她家国,杀她亲族,就算她知道你与别的女人有了孩子,答应了嫁给我也还是放不下你,拼死也要救你,你却生生逼得她自尽坠楼,慕容冲你可有心,何以为人?”
杨定嘶声怒吼,不顾一切地向着慕容冲所在的方向砍杀,他要杀了慕容冲这个衣冠禽兽,杀了所有鲜卑逆贼。
慕容冲却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疯了一般的杨定,而杨定在看到慕容冲脸色的那一刹那浑身一怔,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慕容冲。
他如玉雕刻的容颜再也不复往日的冷傲孤清,脆弱的神色不堪一击,清冷的眸子里死一般寂静,仿佛在看他却又仿佛不是,既涣散又空无。
杨定的目光最终落在他怀中紧抱着的女子身上,她紧闭着那双往日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眉心的金凰钿花还散发着金色的光芒,霞光如血,她的脸庞却苍白而冰冷。
他突然双腿一软,似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跪倒在鲜血浸透的沙场上。
霞光渐渐散尽,暮色笼罩着城外弥漫着血腥之气的旷野,暮春雨后清冷的风吹过,吹开漫天的桃花雨,飘零坠落,陷进满地的泥泞血污中。
是夜,阿房城城楼上悬起丧幡,城中奏起哀乐,为来仪公主哀悼。前秦天王苻坚闻讯亲自领精骑三万连夜攻城,要求慕容冲归还来仪公主尸身。慕容冲下令不予应战,然而当时领兵驻守的西燕将领慕容永没能沉住气,开城门应战,秦军大破燕军,俘鲜卑万余众。苻坚因来仪公主之死悲痛不已,斩杀所俘的慕容冲亲卫,悬其首于长安城城墙之上,并下令将所俘鲜卑万余众全部坑杀为来仪公主殉葬。秦全军缟素,举国哀悼,哭声震野,三日亦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