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落雪,和着凌寒绽放的玉碟白梅,苍茫一片,掩映着碧瓦参差的巍然宫殿。翘角飞檐上铜制的风铃随风摇出一串串瑟瑟清音,朱宇楼台九曲回廊皆笼在一片苍茫的落日斜晖中。
沁梅殿朱红的殿门外,垂首低眉站着一众愁眉苦脸的太医令。这沁梅殿的主子不见太医令不请脉也不是一两日了,偏生宣室殿那头还传令下来命他们日日候着。一连几日来,沁梅殿的主子连个面也没露,即便燕帝来了竟也敢闭门不见。
沁梅殿的夫人体弱多病性格孤僻并不受宠,这事儿宫内人人皆知。可她毕竟是当今陛下的表妹,许是沾着这点亲故的缘由,陛下虽不宠爱颜夫人,却也十分上心。宫中自然也无人敢怠慢了半分,是以即便不吃不喝候了一天,一众太医令也不敢稍有微词。更何况,颜夫人虽不见他们,却不时会遣宫婢送些吃食和暖手汤婆出来,所以虽是在殿外候了一天,一众太医令也并不十分受罪。
落日苍茫中缓缓走来孤清挺拔的身影,着一袭玄色冠冕的帝王常服,身后只跟着个带着银白面具的御前侍卫,虽不带任何内侍随从华冠步撵,却仍然威仪棣棣,不怒自威。
候在沁梅殿外的太医令连忙下跪,慕容冲停在殿外摇曳的宫灯下,低眸扫了一眼乌压压跪在地上的太医令。
元日朝贺那夜,她身心俱损昏迷了整整七日,醒来之后却忽然不见任何太医令,不请脉不诊断。他心中担心,便托王嘉时时过来为她诊治调理,好在王嘉她还会见一见。虽然王嘉已回禀他一切无碍,可他还是放心不下,便命太医令天天过来请脉。可是,她不见他,也不见太医令。
殿前战战兢兢跪着三五个宫婢,将殿门挡得严严实实。往日里慕容冲来了她们便是这样挡着,他从未为难过她们,总是静静站一会儿便离开。然而今日,她们看着眼前愈来愈近的玄色织锦履,却无端觉得寒冷。她们从未敢抬头看当今陛下的容颜神情,却能感受他周身冷冽的气息,比这二月寒雪还要冷上许多。
那双玄色织锦履停在她们面前,隐隐有清冷的梅香氤氲开来,头顶上却突然传来凉薄低沉的声音,无悲无喜却让人遍体生寒,那个声音淡淡问道:“影卫何在?”
暮色四合,廊前宫灯昏黄,寂静的夜色中忽然有黑色魅影掠过青瓦屋檐和落雪梅梢,只见暗影不见人形,转瞬间便黑压压一片跪在殿前的回廊上。
慕容冲抬眸看着紧闭的殿门,眸光深不见底,却又清澈如冰寒琉璃的湖面,他沉声道:“将沁梅殿的宫女拖出去,杖毙!”
影卫应声而起,跪在殿门前的几个宫婢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一片暗影拖出了殿外,瞬间哭喊声求饶声嚷成一片,打破了沁梅殿一贯的冷寂。跪在殿外的一众太医令低眉垂首,吓得浑身颤抖,大气都不敢出。
殿门突然大开,晚风旋起,吹落屋檐上飘摇的轻雪。殿门内锦缎织就的厚重帘幕缓缓掀开,门内有素白的衣裙在落檐清雪中翻飞如一只孤舞的鹤。她披着白裘狐氅,不似其他嫔妃的珠翠华髻,只在耳边挽着随意的云髻,如缎的三千墨发清丽无华垂落身后,簪一支缀着白流苏的梅花簪。她的身上再没有任何饰物,一眼看去像是在守孝一般,粉黛不施,愈发显得整个人清冷出尘。
她推开扶着自己的宫婢,缓缓走到玄衣冕服的燕帝面前。清冷月光映着她姣好的容颜,她的唇边忽然浮起清浅笑意,朝着玉面清绝的帝王盈盈拜下身去,声音玉碎空灵却无悲无喜,道:“臣妾见过陛下。”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缓缓开口,却是对着殿前跪着的一众人说的,只道:“都下去罢。”
殿外战战兢兢的众人如释重负,窸窣一阵退的干干净净。中庭寂静如初,只剩半弯银月映照着落雪回廊,一片清寒孤光。
他缓缓伸出手,似是有些迟疑着,去握她交叠的双手。她却突然退后一步,抬起的双眸中月色清冷,道:“陛下已经杖责了沁梅殿的宫女,还有什么旨意,臣妾谨遵便是。”
慕容冲垂眸迎着她眼中冷漠疏离的眸光,忽然笑了,那笑里竟有些荒凉的意味,语气也很荒凉,道:“既是如此,为何不见太医令?”
晚风吹起她素白的广袖宽袍,衣袂翻飞如飘零的白梅,她将身上狐氅收紧一些,瞧着他淡淡道:“陛下想知道什么,王嘉不都会如实相告么?又何必多此一举白白折腾这些太医令,更何况陛下的人,臣妾能信吗?”
他似是有些微怔,默了良久才低声问道:“你是不信他们,还是不信我?你觉得我会害你,一直以来,你竟是这样认为的吗?”
她不明白他此刻仿佛恍惚的神情竟是为何,他是在难过么?不,不会。她忽然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可笑,从来他都只会让她伤心,却从来不会为她难过。从前她虽不强求,但总有些不甘心,如今方才明白,这是命,她得认。
她忽然感到心口钝痛,一股猩热之气直冲喉头,她紧紧握着袖中锦帕将那血腥之气强压下,转身不去看他深如暗夜的眸光,冷冷道:“你走罢,以后莫要再来了,也不要遣太医令来。我不想见到你,也不想看见任何和你有关的人。”
四下里寂静无声,风过屋檐吹响飞檐上悬挂的铜铃,空灵清响一声声回荡在轻雪飘洒的中庭。
殿外凌寒绽放的玉碟白梅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纷纷扬扬落满他玄色的大氅,他的神情都朦胧在宫灯摇曳中,玉面清绝,不辨悲喜,只一瞬不动地望着她决然的背影,问她:“你最后还是决定跟他走是不是?无论如何,你都要离开我是不是?”
她从来都知道他想做什么,即便他不说。
他在朝堂上对慕容永处处紧逼,她便向他要一个举国同庆的封后大典。她趁着他出宫亲自去了慕容永的府上,交出了调动东阙门禁卫军的半块虎符。这几日,慕容永在朝堂上一反寻常的嚣张之态,一步一行都中规中矩,暗中却时常派人来宫中与她接见。她遣若玉去历城找杨定,做好了一切准备,只待大婚的那日。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身边有他的暗卫,所以也从未想着瞒他,又或者,她从来都不想瞒他。她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明明白白告诉他,她意已决。
她没有回头去看他此刻的神情,即便看了也没什么意义,他永远是那样清绝疏离不辨悲喜,她不想让自己失望,虽然早已不再期望。
月影移墙,寂寂照着空庭,轻雪落在她的眉心,消融如一滴滴清泪,她紧紧捂着胸口,一字一句回答他:“是,封后大典结束之后,我便会跟着杨定回历城,我们之间恩怨两消。今生今世,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残雪皓月,宫灯在冷风中摇摇曳曳,玉阶上落满残花玉蕊,耳边只余呼啸而过的风声,彻骨冰寒。
他没说什么,转身一步步离开。玄色衣袂翻飞如墨染的云翳,雕栏玉砌的长廊九曲回环,他突然伸手去扶一旁的廊柱,浸了冰雪的廊柱湿滑难握,他不小心滑倒在残雪未消的地上。寒气这样强,冷得他浑身发抖,竟再没力气站起来。银面过来扶他,他也没拒绝,就那样任由银面扶着,一步一步走出寂静孤冷的沁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