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更始二年正月,燕帝慕容冲宣旨昭告天下,以可足浑太后之侄颜夫人柔嘉端良,世德钟祥,贞静持躬,有母仪之德,宜承天祚,册宝进封颜夫人为皇后以建长秋,以奉宗庙,择梅见己卯月丁未日行册封大典,普天同庆。
夜色杳深,一钩残月笼着一片寂静的长安皇城,城内还堆着未消的久日积雪,街道两旁的屋檐上垂下清泠透明的冰柱,呜咽寒风一阵阵吹来,瓦上轻雪便随着风簌簌而落。
夜已经深了,广阔的长安大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两旁的酒肆邸店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寂静的夜里只偶尔闻得巡夜人沉沉的更柝声不远不近回响着。
暗沉的夜色中,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人影从黄门郎慕容永的府邸中缓缓走出。宽大的风帽遮着她的面庞,她出门往外直走了一段,抬头望了望天际孤悬的一钩残月。清冷的月光落在她不染纤尘的眉眼间,黑纱之下的朱唇轻轻一弯,顺路便拐进了一旁亮着灯火的邸店里。
翌日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一片,邸店里早早就是一片喧闹之声。苻凰披着一袭玄氅坐在楼上用帘子隔开的雅阁里,她临窗而坐,垂眸瞧着长安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一番战乱过后,昔日繁华阜盛,热闹非凡的长安大街早已不复当初的盛景,所以虽是年关时岁,街上也没有多少过节的欢乐气氛,依旧冷冷清清。邸店里大都住着来往商贾,彼此间存货交易,讨价还价,倒难得是一片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
慕容冲前日里带着一行人赶往了长安城外的青岩寺。当年慕容暐被杀,平原公下了死令要让慕容暐和慕容肃曝尸荒野,不准埋葬。是她偷了二哥的令牌,趁夜带着若玉亲自将慕容暐的尸体偷天换日运到长安城外的青岩寺,并恳请住持明觉方丈厚葬超度了慕容暐,将其灵牌藏在了寺内佛堂,一直暗中好好保存着。
她趁着慕容冲出宫的机会拿了令牌随后出宫,深夜拜访了黄门郎慕容永。她把能调动宫中东阙门禁卫军的半块虎符交给了慕容永,只说了一句话,他便相信了她。
她说,我只要慕容冲的命。
元日朝会那夜,她当着群臣的面刺了慕容冲一刀,之后,大秦来仪公主还活着的消息就悄悄传遍了宫廷内外,任慕容冲怎么掩饰都不能再将消息封锁,朝堂上下大为震动。
慕容冲不肯带兵东归本就已经引起了军中一众将士的不满,如今又传出当日令燕军万余众将士被苻坚坑杀的来仪公主居然还活着的消息,军心更是一片离乱。而在这样水深火热的当口,慕容冲居然又下了举行封后大典的圣旨。立后本无可厚非,可封为燕国皇后的人居然是被人谣传为秦国公主的颜夫人。朝堂之上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慕容冲却一概不听索性连早朝都不去了,这样一来,又给了某些人许多的契机。
皇帝封后大典,宫内外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近几日宫中人来人往,就算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兵马调动也不会有人怀疑。更何况,不管入宫必经的东阙门守卫如何森严,只要有那半块虎符便可以长驱直入。而这次的大婚典礼就是一个举兵造反的绝佳时机。
慕容永是个心机颇深又小心谨慎的人,这点凭慕容冲逼他那么久他都能按兵不动就看得出来。所以这个时候,苻凰以来仪公主的身份见他,给了他最后的助力。
而慕容冲之所以这么由着她作乱,也不过是因为她做的事,恰好也是他想要做的事罢了。
苻凰斜倚在窗前,窗外有一座“它山阁”的玉石坊。它山阁是长安城内最具盛名的玉石坊,据说已经存在了百年之久,历经无数的烽火狼烟,战乱动荡,依旧稳稳地开在长安最繁华的街市。玉坊内各色玉石一应俱全,成色绝佳,更有举世稀有的上古美玉,竟是连皇宫中也比不了,所以不论哪朝哪代的王公贵族都以能得一块它山阁的古玉为幸事。
此刻,玉坊内站着一白一紫两个风姿绝世的身影。一袭白衣的公子披着银白的狐氅,玉冠高束,清贵绝尘。他的身旁,披着一袭紫色大氅的佳人姿颜秀丽,与一旁的贵公子温言软语,颜色生花。公子微微一笑,眼里的柔情仿若冰融雪消,春暖花开。
苻凰手中滚烫的茶盏已经凉透了,她收回眸光,突然觉得喉间腥甜,放在唇边的茶还没喝,碧绿莹润的茶水便染上了殷红血色。她垂眸看着,缓缓将手中茶杯放下,回眸望着楼下它山阁内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白衣绝世,紫衣翩然,好一对倾国倾城的璧人。
心梧曾哭着告诉她,不是慕容冲不要那个孩子,而是以她孱弱的身体根本保不住那个孩子,她都信。方子既然是王嘉开的,那必定是没一点办法了。相互纠缠了这么多年,她不信慕容冲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那一点点的情意终究比不过他复仇复国的决心。况且他对她有情,对别人也未必就无情,而他对她的那点情分,恐怕早就被家仇国恨磨得一点都不剩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趁着慕容冲领着美人体察民情,民间游玩的时间,她应该赶回宫里去了。她走了一夜,沁梅殿内怕是人心惶惶了。她缓缓起身,戴上遮面的黑纱,回眸看了一眼窗外清冷的街道。她不曾知此刻自己的眸中有多么黯然,只是仍旧微微带笑,径直拂袖离去。
楼下它山玉坊内,一袭紫衣的女子手中握着温润的玉石,笑得温婉乖巧,道:“表兄,你要送嫂子成婚礼,家里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何必要到这里来寻?”
慕容冲垂眸看着紫檀案几上陈列的美玉,长睫轻颤,仿佛想起什么美好的回忆一般,眸中升起温柔的情意,声音里也没了向来的清冷淡漠,轻声道:“她从小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这次的婚事虽不是真的,可在我心里从来只有她一个夫人。我想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送她一个亲手做的发簪,等这一切都结束了送给她,或许,她终能明白我的心意。”
向来玉面清绝的公子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脉脉温情,让紫衣女子不禁一愣,眼角余光忽然瞟见对面邸店门外一闪而过的玄衣大氅,她下意识回头看去。街巷环绕,人丁往来,不见玄衣只见寒风吹落瓦上轻雪,恍惚间好像又下了一场朦胧小雪。
她回过神来,一袭白衣清贵的公子垂着眸,神情温润如三月春风,依旧仔细地挑选着案上的玲珑美玉。
紫衣女子巧笑嫣然,声音如空谷莺啼,笑道:“表兄放心罢,嫂子定会明白的。”
他依旧低垂着双眸,唇边却带着一抹深深的笑意,向来孤冷清绝的脸上蓦然间浮起温柔情意。
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手中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玉翡翠,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他忽然抬眸看她,声音低沉好听,斟酌着问道:“就将这碧玉翡翠雕成一对凤求凰的玉簪,可好?”
“凤求凰?甚好甚好!”紫衣女子眉眼带笑,她看着门外飘扬的轻雪,朗声吟诵道:“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清脆如玉碎寒潭的声音随风散入瑟瑟轻雪中,伴着银铃一般的笑声,传了很远,很远。
一袭玄衣大氅的身影缓缓走在大理石铺就的长长宫道上,宫门外守兵森严,见到她手中的令牌立即恭敬地放行。她回眸看了一眼宫外宽阔无垠的茫茫天地,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入巍峨宫门中。
天空忽然飘起纷扬轻雪,不多时便铺满长长的宫道,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来路与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