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又下起飘然清雪,薄薄一层铺满青石板铺就的宫道。沁梅殿外的梅花凌雪盛开,映着悬挂在枝头的琉璃宫灯,一片花影婆娑的胜景,沉沉的夜色中飘散一阵阵清冷的梅香。
人定寂寂,巍峨宫宇都陷在一片沉寂中,向来寂静的沁梅殿内却传出一阵阵剧烈的干咳声。殿内守宫的婢女都散去了,只剩灯火琉璃,明明灭灭映着书案前弯腰干咳的身影。
若玉在一旁不住轻拍着苻凰的背,向来沉静的脸上满是泪痕,哽咽道:“公主,你不让太医令进来瞧病,总得让王嘉来看看啊。”
苻凰咳得轻缓了些,案上摇曳的琉璃灯映着她苍白的脸色,唇上那一抹暗红触目惊心。
若玉一声惊呼,她一把抢过苻凰手中的锦帕,月白的锦帕上星星点点都是血痕,她捧着锦帕的双手止不住颤抖,抬眼看着苻凰清瘦苍白的脸颊,哭得眼睛通红。
苻凰拿过若玉手中的锦帕随手扔进一旁燃烧的炭盆中,炭火熊熊瞬间将染血的锦帕烧成了灰烬。
火光映在她清澈的眼睛中明明灭灭,她的声音咳得沙哑,低声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咳血这件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若玉紧握着苻凰的手,哭得哽咽,语无伦次道:“不,奴婢去找王嘉,他一定能救公主。一定会有办法的……公主……”
苻凰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若玉,眸光一片释然,她拿起案上用蜡封好的书信交到若玉手中,微微喘着气,唇边却浮起清浅笑意,缓缓道:“你以为王嘉不知道么?没有办法了……若玉,我已经时日无多,这辈子独自困守在这座巍峨冰冷的皇宫里,我很累,想出去过几天自由自在,没有仇恨也没有情伤的日子。你拿着这封信去历城找将军,一定让他想办法来接我出去。”
“公主……”,若玉双眼通红,她一直想让苻凰离开这伤心地,离开慕容冲,去找杨定过平平淡淡的日子,而如今苻凰终于想通,她却再也高兴不起来。
看着灯火摇曳中苻凰含了无限期待的清丽双眸,若玉深深点了点头,哽咽道:“公主放心,若玉一定将这封信亲手交到杨将军手中。”
苻凰回眸看着纱窗外飘洒的轻雪,忽然轻声道:“若玉,我想出去看看雪夜里盛开的白梅,你扶我去罢。”
若玉将信放到怀中收好,脸上依旧湿痕一片,担忧道:“夜里寒凉,又下着雪,公主还是不要出去吹风的好……”
苻凰起身道:“无妨,都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风寒,我想去看看。”
若玉无奈,连忙回身去取了狐氅和暖手的汤婆,她撑开一把红绸竹伞,扶着苻凰向外走去。
一出门便迎来一股寒凉的气息,苻凰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抬眸望着夜空中纷纷而落的雪花,雪落入眼中像一滴泪垂挂在眼角。
她由若玉扶着,穿行在一片寂静无声的梅林中,两旁宫灯摇曳映着她月白的衣袂,她停在一棵高大的梅树前,仰首望着树上凌雪盛开的白梅。
梅花纷乱如雨落满她的肩头,她伸手拈起眉心落花,忽然笑起来,声音轻柔,似有似无,喃喃道:“你看,大哥哥,这白梅还是一样呢……”
若玉为苻凰撑着伞,好像听得苻凰说了什么,可是那声音仿佛都散在了寒风里,她怎么都听不清楚,只看见她脸上清浅恍然的笑意。若玉心中哀痛,苻凰却已经提步离开,步履匆忙穿行在梅林中。她走的太快太迂回,若玉险些没跟的上,最后苻凰终于停下来,入目处是一座刀刻斧凿的假山,安然坐落在梅林之中。苻凰弯腰钻入一个由假山重叠形成的天然石洞中,若玉就站在洞外等着她,等了许久苻凰才出来。
她脸上的神情像是失落又仿佛松怔,喃喃道:“今晚没有月光……其实一切都不一样了,早就不一样了……”
苻凰的神色分明悲伤如雪,却始终笑意清浅,若玉看着心中酸涩。苻凰仰头看着白梅和雪纷纷飘落,忽然缓缓闭上了眼睛,眉心落雪,她如蝶翼般浓密的长睫上也铺满薄薄轻雪,雪融成水珠,像一行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白梅纷纷扬扬。
“大哥哥……”
若玉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分不清是雪还是梅,忽然听得一声轻柔的呼唤仿佛隔着遥远的光阴飘散在她的耳边,像雪落无痕,像梅落无踪,极轻极浅的一声,瞬间就消散在了莽莽飞雪中。
若玉走的那一日,满城飞雪。下了一整夜的雪依然没有一点要停的征兆,鹅毛般的雪片从灰色的空中纷纷扬扬漫洒下来,长安城内外白茫茫一片。
苻凰将若玉送到宫门外,她走不了太远的距离,只能送若玉到这里。她亲手为若玉系好领口狐氅的绳结,清丽的眸中升起朦胧水汽。若玉不放心,一遍一遍地叮嘱苻凰千万珍重,一定要等着她和杨将军前来。
苻凰始终浅浅地笑着,看着若玉转身上马,直到一人一马疾驰的身影隐没于茫茫飞雪中看不见了,她才渐渐敛了笑意。
她依旧望着若玉疾驰而去的方向,清丽的眸中一片苍凉如水,轻声道:“走罢,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天地俱静,忽然听得一声沉沉的叹息传来。一袭青袍鹤氅,须发花白的道人手执拂尘,不知何时出现在苻凰的身旁。
苻凰接过一旁宫婢手中的红绸竹伞,挥手屏退了跟在身后的几个宫婢,缓缓开口问道:“道长可曾听过一种毒,唤作‘两世花’?”
王嘉低眉沉吟道:“鸩羽多情吻断肠,相思一笑醉红颜。浮屠一生皆痴妄,前尘归尽两世花。”
这诗中有七种举世奇毒,鸩羽,情花,钩吻,断肠草,相思子,醉红颜和两世花。苻凰生母颜夫人是略阳神医世家颜氏之后,这七种奇毒中的醉红颜和两世花就出自颜氏一门。与其他六种毒不同,两世花不要人命,只是服用过后会让人忘尽前尘旧事,痴缠爱恨都似一场大梦,梦醒之后不记得梦中的任何人任何事,恍如隔世重生,故称之为‘两世花’。
颜夫人死后,略阳颜氏正脉断绝,这两种旷世奇毒也随之绝世。
苻凰静静地听着,这些事她早已知晓,如今听别人道来竟忽然觉得一阵恍惚。略阳颜氏,神医世家,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太过遥远,毕竟已经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
略阳颜氏分为毒药两宗,她的生母唤作颜竹苓,属于毒宗,七毒中的醉红颜便出自她的手中,而最后她的生母也死在自己亲手研制的醉红颜之下。
略阳颜氏和略阳苻氏世代交好,所以她的生母和她的父王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本是情投意合的两个人却因为苻生的嫉恨改变了一生命数。
三十年前,厉王苻生继位后的第二年,以颜氏神医一宗声名远播为由,传令当时的药宗颜守宫前去皇宫为他治眼疾。天下谁人不晓得厉王自幼独眼,根本不可能治得好,厉王便以此为由令颜氏送严家长女颜竹苓入宫赎罪。
厉王好色暴虐,颜竹苓性子刚烈,又已经与当时还只是东海王的天王苻坚写有文定,所以她誓死不从。苻生一怒之下连夜诛杀颜氏满门,颜氏毒药两宗共百余人一夜之间死散无数,颜家正脉却只有颜竹苓一人被暗中救下。颜竹苓为了报仇不顾苻坚的劝阻,偷偷易容混进皇宫,做了苻生身边的宫女。可易容毕竟有被发现的风险,她便日日依靠服毒来使自己的容貌保持易容后的样子。
那一夜,苻生醉后扬言要杀了苻坚和苻法,并准备天亮便动手。颜竹苓冒死出宫禀告于东海王,东海王先发制人,带兵逼宫杀了苻生继位大统,才有了后来的大秦天王苻坚。
她的父王深爱她的生母,所以就算当初她的母亲为了报仇与父王毁了婚约,一刀两断,他还是册封她为颜夫人。他对颜夫人的爱不是一个帝王对妃子的爱,而是一个夫君对妻子的爱,可是这样的爱她却已经没有太长的时间去拥有。在苻生身边的那一年,颜竹苓为了改变自己原本国色流离的容貌服了太多的毒药,而当这一切终于风平浪静,她的一生也快要走到尽头。
她的生母是那样决绝聪慧的女子,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在生下她后,便喝下自己亲手配制的醉红颜,死在天王的怀中。而她在他怀中最后的愿望,便是要天王永远对他们的女儿好。她的生母死在最美丽的时候,她以这样的方式保了她死后自己女儿的一世尊荣,所以才有了人人艳羡,被天王万般疼爱的来仪公主,也有了天王对颜夫人一生的眷恋和怀念。
这一段宫闱秘事早就随着颜夫人的香消玉殒永远封存,从没人向她提起过,而她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她母亲生前为她留下的书信。
颜夫人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所以把对女儿所有的爱和嘱咐都写在一封封书信中,封存在沁梅殿的暗室里。这么多年来,除了苻凰谁都不知道,连她的父王都不知道。
颜夫人早逝,所以没来及教给苻凰颜氏一族的药理毒方,可这世上仅存的两种奇毒却都完好无损地存放在沁梅殿的暗格里。
苻凰将手掌展开,一个碧色莹润的玉瓶躺在掌心,她把手中玉瓶递给一旁默立的王嘉,淡淡道:“这就是两世花,道长知我意。”
飞雪朦胧了她的眼睛,她望着这天地俱静的素白,轻声道,“从此后,醉红颜和两世花就真的从这世上消失了。”
王嘉接过玉瓶,向来看淡浮生的眼中蓦然浮起无奈的苦笑,沉沉叹道:“想不到老夫为人卜了一辈子祸福吉凶,最终还是命理易断,命数难求,当初我救不了你阿娘,如今也救不了她的女儿,都是天意啊。”
苻凰微微怔住,沉吟问道:“道长和颜家……”
“当年我醉心修道,遍访名家时到过略阳,身染恶疾被你外祖所救。你的外祖父颜守宫是当时的药宗,我与他交好,就跟在他身边学了如今这点岐黄之术。之后我便外出游历,直到听到颜家被满门暗杀的消息才又匆匆赶回略阳。当时你的娘亲虽被你父王暗中救下,却已经身受重伤,我费尽毕生所学才救回她性命,可到最后……”
“如今,我连颜家最后一点血脉都救不了,真是有愧于你外祖父当年的救命之恩,天意,天意啊……”
王嘉一袭青袍鹤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声音都淹没在茫茫飞雪中,苍凉而凄惶。
苻凰闻言却是极浅一笑,轻声道:“道长不是也说了么,命理易断,命数难求,这或许就是颜氏一族的宿命。道长就听苻凰一句劝,早早离了这祸乱之地罢。”
“公主有公主的命数,贫道也有贫道的命数,强求不来,强求不来!”
王嘉仰天长笑,转身缓缓提步离去,青袍鹤氅,花白须发逐渐隐没在漫天飞雪中,只留下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回响在茫茫风雪中。
苻凰抬眸看着眼前的莽莽飞雪,呼啸的寒风吹起她月白的衣袂,风帽上洁白的狐毛沾了飘摇清雪,一柄红绸竹伞立在漫漫苍茫的白雪中像一朵凌雪盛开的腊梅。
她低眸轻笑,喃喃道:“强求不来,果真是强求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