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日苻凰刺慕容冲那一刀虽用尽全力,却因为她早已虚弱至极所以伤口并不深,只不过那一刀刺在了他半年前劫亲留下的旧伤上,他又不眠不休在沁梅殿守了好几日,这才导致伤口发炎感染,昏迷了好些天。
苻凰进来的时候,宣室殿外还候着一众忧心惶惶的太医令。慕容冲刚刚醒过来,正倚在榻上由心梧侍奉着喝药。他本来便白皙的脸颊如今更是苍白如雪,只是剑眉星目间还是那般孤冷清绝,薄唇紧抿成一条线,不怒自威的帝王威仪浑然天成。
他抬眸看着一袭月白衣袍的苻凰缓缓走进来,深邃的凤眸中仿佛落进了窗外透进来的冬日微光,笼着一层浅浅的光晕。
心梧回眸看见苻凰一袭白衣胜雪,广袖裙袂翩然缓步而入,她突然站起来,死死挡在慕容冲的榻前,眸光一片惊慌。
直至今日,心梧都不敢去回想那一夜未央殿上的情形。
一直以来,她都笃信苻凰从未真正恨过慕容冲,即使是那日她将长剑狠狠刺入慕容冲的胸膛,说出那样恨绝的话来,她也还是这样认为。
可是除夕那夜,她看着苻凰一步步拾阶而上,神情平静甚至朱唇含笑,没有任何异样,却就那样不动声色地将袖中匕首狠狠刺入慕容冲的腹中。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任何人都来不及去阻止。只是在她倒在慕容冲怀中的那一瞬间,心梧看见她眼里全无波澜的眸光,没有心痛恨绝,没有恼怒怨怼,什么都没有,一片空寂。仿佛她来这里就只是为了完成这样一件事,而这件事简单得像寻常的吃饭散步,却不得不做。
那一刻,心梧看着她的眼睛,才突然惊觉她是真的想杀了他。
珠帘旁的青玉案几上放着一个青瓷滴翠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枝开的极盛的红梅,枝干旁逸斜出,红梅俏立枝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苻凰停在案前,低头轻嗅着瓶中红梅,淡淡笑道:“护主心切,果真是慕容冲养的好奴才。”
心梧羞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低了头却仍旧固执地挡在榻前。
慕容冲轻笑一声,声音有些沙哑,道:“想不到凰儿也有这样刻薄不饶人的一面,也算稀罕。心梧,你且去罢。”
心梧心中一颤,急道:“陛下……”
慕容冲淡淡的一眼看过来,心梧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她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缓缓退下,屏退了宫内候着的一众宫婢。整个寝宫内刹那间寂静无声,唯见熏香袅袅,氤氲一室淡淡的清香。
苻凰缓缓走到榻边坐下,看着慕容冲幽深的眼睛,虽是淡淡笑着眸光却一片寒凉,只道:“我向来刻薄,只是你从来不知道而已。慕容冲,你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冲却是极浅地一笑,眸光深如寒潭,望着眼前人倾世的眉眼,他有些疲惫地问她:“你恨我,可有终时?”
“恨你?”
苻凰嗤笑一声,道:“我既杀不了你,如今也没那个心力去恨了。今日我来只为一件事,”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可以告诉你慕容暐葬在何处,但是有一个条件。”
慕容冲眸光忽动,向来平静如玉雕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看着他多了许多希冀的眼睛,唇边含笑,眼神却很冷。这人世间不对等的感情果真令人莫可奈何,她从前以为自己看得开,如今才明白,看得开是一回事,伤心是另一回事。
他轻轻握住她瘦削的肩膀,低眸望着她道:“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苻凰抬眸看着他幽深的眼睛,他的呼吸散在她的颊边,无端令她觉得烦乱。
她一把推开慕容冲,冷冷道:“我要你昭告天下封我为后,我要一个普天同庆的册封大典。”
慕容冲忽然一笑,他看着她清寒一片的眸光,沉声问她:“既然不是真心,又何必要这样的虚名?”
她看着他,固执道:“那你是应还是不应?”
慕容冲的声音有些疲惫,唇边笑意似是有几分苦涩,道:“你明知道,就算你不以阿干为条件我也会答应你……”
“我与你之间,只有交易,”苻凰将随身佩戴的凰血玉佩摘下扔到慕容冲怀中,淡淡道:“你拿着它到青岩寺找明觉方丈,他自会领你前去。”
言罢,她便要起身离去,慕容冲忽然握住她广袖中纤细的手腕,垂眸沉默良久,他的声音十分晦涩,道:“孩子的事……”
“我不在乎!”
苻凰冷冷地打断他尚未出口的话,她回眸看着他沉寂一片的侧颜,声音却止不住颤抖,一字一顿道:“那个孩子……就算你不亲手拿掉他,我也不会留着他!”
她原以为说出这样绝情的话自己就不会难过,可是心口的痛却剥骨抽髓一般,她疼得脸色苍白,却还是不落一滴眼泪。
慕容冲闻言却突然用力将她拉入怀中,他紧紧地握着她瘦削的双肩,眼眶泛红,幽深的凤眸中墨色翻涌,低吼道:“你撒谎,你撒谎!”
他虽在病中却仍是力气极大,她的双肩隐隐作痛,却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沉痛轻轻弯起了唇角,一抹凉薄的笑意如一朵清冷雪花绽放在她唇边。慕容冲不敢相信一般,紧紧盯着她眼里平静冷漠的神色,突然狠狠吻上她冰冷的唇。
她病得浑身无力用尽全力都推不开他,只能任由他掠夺索取,唇齿间彼此的气息纠缠相融,混乱中她袖中的匕首滑落掌心,只是还没来得及握紧便被人握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他揽着她柔韧的腰肢,一番唇齿纠缠下来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本来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他捧着她的脸颊,薄唇还轻贴着她的唇角,声音低沉,问她:“凰儿,你还要刺我一刀么?”
她垂着眸,一只手抵在他的胸前,他的气息散在她的唇边搅得她心里烦乱不安,她一边用力推着他一边道:“你放手!”
“我不放!”慕容冲突然松开她握着匕首的右手,合着双臂紧紧将她抱在怀中。
他在她耳边沉声道:“我给过你离开的机会,便再也不会放手。你想刺便刺,我绝不放手。哪怕就这样互相折磨一辈子,我也绝不放手!”
手中的飞凰匕首颓然坠地,她缩在他怀中的身子不住颤抖,她心中默默地念着他的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她忽然笑了,泪水沿着眼角淌落,互相折磨一辈子那也得有一辈子的时间才行,可是她太累了,等不了了。
他紧紧抱着她,声音颤抖:“凰儿,你想做的事我不拦你,可我只希望你什么都不做。你相信我,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带你离开这里,你要相信我。”
“信你?”她忽然凉薄一笑,看着他墨耀的眼睛,缓缓道:“我信过你,可惜你终究负我良多。如今,我只信我自己。”
慕容冲看着她眼里凉薄的神色,玉面微怔,她趁机从他的怀中挣脱,没有再看一眼慕容冲脸上瞬间破碎的神色,转身拂袖离去。一抹清冽的梅香消散在他的眉眼间,他的唇边还留着她清新如二月寒梅的气息,他斜倚在榻上没有去看她离开时清绝的背影。
从小到大,他什么都不怕,不论是在身不由己,命悬一线的秦宫里还是在杀伐无由,刀光血影的战场上,他都不怕。可是现在,他却突然从心底里感到害怕,他怕她不会再等他,他怕她等不及他向她解释一切就离开他。
他不放手又能如何,她若真的想走,他又能怎么样?
一阵寒风破窗而入,撩起窗边低垂的纱幔,带来一阵清寒雪气。窗边落梅纷纷,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想起那年初见,冬夜白梅纷飞,她跌落在他的怀中没有一丝害怕,笑得眉眼弯弯,好像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人。可是如今,她不再相信他,也不再有那样明净的笑颜,他突然觉得满心疲惫。
窗外落梅纷然如雪乱,所有的寒雪都在他的眼中消融,他忽然闭起了眼睛。
一室梅香清冷凉薄,偌大的寝宫内一片空寂,连香味都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