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凰这一昏迷便是整整七日,王嘉用了猛药日夜辅以金针终于吊回她半条命。她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做了许多的梦,仿佛把自己这一生的路都重走了一遍。她一直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睁开眼看见一旁哭红双眼的若玉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活着。她多么想就这样一睡不醒,那么就不用想起那些痛彻心扉的事情,不用想起那个在梦里记起都令她痛不欲生的人。
她昏厥的那几日慕容冲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眠不休在榻边守了好几日,最后在苻凰转醒的前一日因新伤旧痛一起发作昏迷在榻边,这才被内侍抬回了宣室殿养病。
而苻凰从转醒的那一日起就很平静,对那些伤得她体无完肤的前尘旧事只字不提,整日里也不怎么说话。若玉看着担心便将宫中近日发生的事讲一些给她听,只希望她能多说说话。可苻凰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倒是吩咐她去想办法打听最近朝堂上的动静。
正月已半,孟春方始。沁梅殿周围的各色梅花尽数开放,远远看去,一片粉白红黄俏立枝头,傲雪欺霜。宫道两旁还残留着未消尽的积雪,冷风吹来,一阵阵的清寒之气迎面而来。
苻凰斜倚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手中的佛经已经翻了好几遍,她的心也如同这佛经一般,静的深沉。只不过她的静不是因为大彻大悟,只是因为绝望。她终究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慧根,堪不破这红尘虚妄,不能四大皆空,只想求个结果。
她忽然想起那年初见时慕容冲对她说的那句话。他说,这世上有一种痛是流不出眼泪的,就像真正的伤不会流血一样。
那时她不懂,总觉得人既然痛了就应该哭出来。而如今,他终于让她明白了这句话的全部含义。
心栾的死早在她的意料之中。以慕容冲骄傲的性格能容一个算计过自己的人活到如今已是不易,而他所谓的伤心不早朝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掩盖他被她刺一刀的真相罢了。
她不相信那日她在佛堂内听到的话是偶然,而这件事背后的主使就算不是心栾,也绝与她脱不了干系。慕容冲以后宫中行厌胜之术为由杀了苓美人并一众宫人,苓美人或许真的想加害蓁美人,但慕容冲想借机铲除的却不只是苓美人而已。
她早听闻苓美人是慕容永妻子的堂妹,长得姿颜姝丽还能歌善舞,据说是对慕容冲一见倾心,慕容永便把她送到慕容冲身边为妃。慕容冲在这时候不顾任何情分杀了苓美人,处死了青鸾殿包括紫盈在内的一众宫婢和佛堂的两个侍婢,绝不只是因为她加害蓁美人这样简单,所以她料定这燕国的朝堂一定不太平。
她倚在榻上,殿内地火烧的极旺,热气熏得她有些昏沉,正想躺下睡一会儿,便见一袭玄衣的若玉匆匆走了进来。
若玉将身上的玄色大氅脱了交给一旁的宫婢,站在炉火边烤着身上的湿寒之气,她抬眸对苻凰道:“公主料得不错,这几日朝堂上已经乱作一团了。”
苻凰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闻言只浅浅笑了笑,道:“你说说看。”
一个小宫婢端着煎好的汤药走进来,带来一股清冷雪气。若玉伸手接过玉碗,淡淡吩咐道:“下去罢,不准任何人进来。”
小宫婢应言缓缓退出,若玉端了檀木盘走到榻边,见四下无人了,方低声道:“这几日因燕国士兵思归,大臣们都上奏请求慕容冲引兵东归,投奔在邺城的吴王慕容垂,可慕容冲对此一概不准奏。朝堂上议论纷纷,都说是慕容冲惧怕慕容垂不敢东归,士兵思念故地,军心已有离散的迹象。”
“东归投奔慕容垂?”苻凰不以为意一笑,道,“国无二君,以慕容冲孤冷清高的性格怎么可能屈服于慕容垂之下?就算他肯放下身段去慕容垂那里,慕容垂也未必肯养虎为患。况且,慕容冲恐怕早已料到将士们不愿久留关中,他不肯率兵东归只是一步棋罢了。”
若玉疑惑道:“一步棋?他这样同全军僵持着,就不怕军心生变么?”
苻凰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接过若玉递过来的蜜饯含在嘴里,不答反问道:“慕容永那边有什么动静?”
若玉沉吟道:“也不出公主所料,他与慕容冲已然是面和心不和了。”
当初,慕容永带兵进驻长安之时,不顾慕容冲的禁令大肆烧杀抢掠,因此被慕容冲当着全军的面行了军法。他自觉失了颜面,对慕容冲一直心怀芥蒂。再者,自高盖降了姚苌之后,尚书令之位一直空悬,慕容永觉得自己军功赫赫理应升为尚书令,可慕容冲偏把尚书令之位给了慕容恒。慕容永在朝中虽握有兵权,却行事处处受慕容冲掣肘,所以早就对慕容冲心怀不忿。他一手把苓美人安插在慕容冲身边,却没料想慕容冲竟毫不顾情面将人杖杀。果然,是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了。
若玉给苻凰端了茶漱口,道:“奴婢这几日守在将军府外,看到慕容永最近私底下联络了很多朝臣,在朝堂上结党营私,日**着燕帝东归。其中就有左将军韩延和右将军段随。”
朝堂之上的这些变动,以慕容冲缜密的心思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样一反寻常沉静隐忍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对手握兵权立过军功且野心勃勃的慕容永步步紧逼,不过是因为他想要的结果只有一个,而苻凰想要的结果也只有一个。只是他想要的结果她知道,而她想要的结果他却一无所知。
苻凰仿佛是有些累了,靠在玉枕上缓缓阖了双眸。自她醒来便时常觉得疲倦困乏,若玉以为她想要歇息便轻轻将锦被给她盖好,正想悄悄退下时忽然听得苻凰淡淡的声音传来。
她道:“灞河之役后,二哥曾对我说,五哥之死是我一手造成,他说如果有一日大秦真的被慕容冲所亡,那我就是大秦的亡国罪人。”
若玉惊得抬眸,苻凰的眼里依然一片沉静如水,只是空寂得让人觉得心慌。
若玉忙握住她冰凉的双手道:“公主,二殿下那都是气话,你可千万不能放在心上,你要记着五殿下说过的话,王朝更迭的事跟你一个女子有何干系?”
苻凰的气息有些不稳,她道:“我原来也不信,只因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大秦真的败于慕容冲之手。可是如今却终于明白,是我一步一步为他搭了这攻城的云梯,是我给了他机会,让他灭了大秦,几乎杀我苻氏满门……”
苻凰话未说完便觉得嗓中痒得厉害,她忙将锦帕捂在唇边干咳起来,越咳越凶,几乎止不住。若玉吓得面色苍白,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忙唤了宫婢去请太医令。
苻凰就着若玉手中的热水喝了几口,浑身乏力靠在若玉的肩上,她的眸光苍凉如水,声音虚浮,道:“一个亡国公主的宿命便是复国复仇,可是如今苻氏一门几乎亡尽,凭我一人之力,复国无望……”
她望着空寂的沁梅殿,炭火在她眼中燃烧,她道:“既然如此,就让这天下乱得彻彻底底罢。”
若玉慌乱得语无伦次起来,急道:“公主你在说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苻凰握住若玉的手,望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睛淡淡一笑,只道:“若玉,你把我的狐氅拿来,陪我去宣室殿一趟。”
若玉愣了愣,仿佛怕自己听错了一般,问道:“宣室殿?”
苻凰点点头,淡淡道:“他不是病了么,我去看看他。”
若玉愣了半晌,可是转念一想,慕容冲是因为苻凰那一刀引发了旧伤,又在苻凰榻边衣不解带照顾了那么多天才病倒的,苻凰去看看他似乎也是应该的。她便不再说话,转身去取狐氅。
苻凰缓缓将手中紧握着的锦帕展开,一道斑驳血痕像一朵开得艳极了的红梅点缀在洁白的丝帕上。她呆呆地看着,忽然浅淡一笑,将手中锦帕收人月白的广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