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更始二年,一月初空,长安皇城。
夜幕沉沉笼罩着一片沉寂的长安皇城,巍峨宫阙的翘角飞檐上结着清泠透明的冰柱,随风摇晃在清冷的月色中,晶莹剔透。
黑黢黢的青鸾殿内寂静无声,殿外挂着两盏摇摇曳曳的宫灯,灯火微弱,明明灭灭。殿周围草木尽凋,残雪压着枯枝衰草,一阵风吹来仿佛顷刻间又下了一场飘摇轻雪。
碧衣青裳的女子端着白玉盘缓缓走进殿内,身后跟着两个青铜面具的黑衣人,身影如魅,过路无声。冷风撩起殿内空悬的白色纱帐,带来一股清冷的雪气,殿内灯火具无,冷冷清清,只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伴着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寝宫内。
三人无声无息入了偏殿,清冷如银的月光下隐约可见榻上蜷缩着一个人影。榻边只有一盏微弱的琉璃灯,那人伏在榻边剧烈地咳嗽着,缓缓抬头看着缓步而入的绿衣女子。
琉璃灯下她的面容一片惨白,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声音沙哑道:“怎么,他终于要杀我了么?”
心梧垂眸淡淡看着榻上不断喘着的心栾,向来温婉的眉目间寒凉一片,冷冷回道:“不是陛下要杀你,陛下念着往日的情分给了你许多条活路,可你偏偏要选这条死路,怪不了任何人。”
榻上人忽然笑得癫狂,尖锐的笑声回荡在空寂的青鸾殿里,惊起殿外一群寒鸦。
她咳得凶猛,眼里满满的都是不甘和愤恨。她瞪着心梧一片淡然的眉眼,尖声笑道:“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是陛下杀了她苻氏满门,杀了她的孩子,我就是要她死!”
心梧冷眼瞧着几近癫狂的心栾,她突然觉得后悔,她早该在心栾怀了慕容冲的孩子后就杀了她。慕容冲心性高傲,念在心栾救过他的份上一直想着留她一命。灞河之战时,心栾做了什么他都知道,所以才默许她给心栾下了相思子之毒。原本指望她能收敛些,却不想虽然相思子让她缠绵病榻,她却暗中勾结苓美人设计颜夫人,不仅几乎毁了苻凰,更是差点害死慕容冲。
“啪”的一声脆响生生打断不住尖笑着的女子,心梧一把将榻上浑身无力的心栾拽起来。她的手狠狠掐着她的脖颈,直将她掐的喘不过气来憋得满面通红才稍稍松了手,心梧的声音一片凉薄,道:“心栾,我真后悔当初没早杀了你!“
心栾看着面前心梧恨绝的眼睛笑得癫狂,她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心梧,你从来都是懦弱无能之人。我爱他,至少我敢作敢当,而你却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我不过是做了你想做却不敢做的事而已,你凭什么指责我恨我?”
暗夜中,心梧的眼睛明亮而冷漠,她道:“是,我是喜欢公子,像公子那样的人天下哪个女子不喜欢?可是喜欢是两个人的事,公子他有自己深爱的人,我喜欢公子所以也要护着他所爱之人,不像你,连合欢散这种卑鄙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她狠狠将心栾甩在榻上,心栾病得浑身无力跌坐在一旁。她靠着冰冷的锦被,忽然凄然一笑,明明灭灭的烛光映着她惨白的脸庞,早已是满面泪痕。
她瑟缩在一角,喃喃道:“他对我那么好……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所以我就傻傻地以为他真的喜欢我,可是……可是……”
可是她终究只是个替身,只是他将计就计的一步棋。
八岁那年,因为和一群乞丐打架打的凶狠,她被苻晖看中带进侯府训练成暗人,从此每天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在被苻晖设计送到慕容冲身边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被人呵护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他把她带在身边,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弹琴作画,把她护在身后不让任何人欺负,他对她的好甚至超过了跟在他身边最久的心梧。
所以,她一直以为他是真的喜欢她。
后来,她无意中在书房里看到他作的画。她从来都知道他画得好,可是那幅画却与别的画都不同。画卷足有一人高,画中的女子眉眼与她有些相似,可是又明显不同,因为她从没有过那样的高贵出尘,而画中人颜若舜华,玉带霞披,清贵端华美得好像九天仙子。
她虽是苻晖的人,可心中从来不愿意做伤害他的事,可是她母亲和幺弟的性命在苻晖的手里,她不得不做。所以她悄悄偷了那副画带给苻晖。她本以为那只是一幅无关紧要的仙子图,可是后来才知道画里的那个人,是大秦伴凤鸣凰歌而生的来仪公主。
那个美得不像凡尘人世的画中仙,居然是他深埋在心底爱而不得的女人。
那年,来仪公主大婚的消息传遍整个秦国,向来喝不醉的他却因此喝得酩酊大醉。她多么不甘心,她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可她看不得他为了别的女人伤心欲绝。她要成为他的人,永远留在他身边。
她趁着他酒醉用了合欢散,她从来不知道他清冷淡漠,好似对一切都浑不在意的表面下,原来也有那样温柔深情的一面,只是他的深情从来都不是为她。
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着她,口中喊的却是别人的名字,他的声音从来没有那样温柔,他唤她——“凰儿”。
凰儿,凰儿,这个名字她记了七年,也恨了七年。七年来,她做梦都想杀了她。
只因为那一晚,他将她囚禁,她才知道原来他早知道她的身份。从救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是苻晖的人,这些年他对她的好居然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戏。他为了保全慕容一族留下了她腹中的孩子,却从此再也不见她一面,就算她为了他家破人亡也换不回他看她一眼。
她究竟是有多可悲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爱着他,为了他放弃一切,甚至是自己亲人的性命?
可是他的眼里心里却只有她,无论那个人怎么伤他,甚至她的父王灭了他的国杀了他的哥哥族人,他还是爱她护着她,甚至还想把她的望儿也交给那个人来抚养。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自己为他一无所有却换不来他片刻的真心,她不甘心自己一辈子被人利用到最后还要死在自己深爱之人的手里,她不甘心!
心梧冷冷地看着蜷缩在榻上的人,清冷的月光透过殿前飘摇的纱幔,照进榻上之人空洞无神的眼睛里。
一道银光突然划破暗夜,本来还瑟缩在榻上一角的心栾猛然将腰间弯刀拨出,只是还未来得及上前便被青铜黑衣的暗卫一招挑落手中弯刀。一把泛着清冷剑气的长剑赫然架在她的脖颈上,她却浑然不觉一般,伸手便抓住了锋利的剑刃。
血顺着指缝滑落,滴在榻上像一朵朵怒放的红花,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空洞惊惶,盯着心梧,凄厉地喊道:“我要见陛下,他不能这么对我,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心梧一把将她拉到榻边,按着她的头让她看清玉碗内暗红温热的豆汤,冷冷道:“陛下你是见不到了,这碗红豆汤你倒是必须喝!
她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红豆汤,突然冷静下来,吃吃而笑,笑得泪流满面,眼里满是绝望凄凉,她喃喃道:“鸩羽多情吻断肠,相思一笑醉红颜……他就这么恨我,恨得用相思子来对付我……”
这两句诗她在八岁那年就会背了,多么深情的两句诗却将世间奇毒尽数包含在内,而在这么多的毒药中,他却偏偏为她选了相思子。
相思子这种慢性毒平常对人体本无大碍,只是会令人变得体弱多病,唯有用红豆作引时毒性才会发作。毒发之时如五毒穿肠,痛不欲生,所以在这七种奇毒之中以残忍绝天下。
他只因为她伤害了那个人,所以恨毒了她才会用相思子来让她死都不得安生。
她痴痴地看着那一碗红豆汤,脸色惨白如霜,突然哭得不能自已,声音凄惶,只喃喃抽泣道:“慕容冲,你好狠的心,你好狠心……”
只是话音未落,便被一旁的暗卫按住动弹不得,另一个青铜黑衣的暗卫拿起玉碗便冲着她的嗓子灌了进去。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那汤便顺着她的口鼻一起灌进肚子里,她呛得满脸通红,跌坐在冰冷的榻上。心梧不看她一眼,领着身后的暗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青鸾殿。
榻边仅剩的一盏琉璃灯也灭了,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地上仿佛一层薄薄的白雪梨花。
她的眼神空寂无神,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一片清寒的月光,忽然间想起那年平阳山上漫山遍野盛开的三月梨花。她从肮脏黑暗的匪窝里被官兵救出来,一眼就看见了满树梨花下白衣长剑的少年,骑着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颜如玉色,俊美无双。
她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他冲着她微微含笑,仿佛顷刻间所有的梨花都绽放在他的唇边,他的声音清润微凉,说,从此,你便跟着我罢。
腹中的剧痛突然传来,将她狠狠拽入冰冷的现实中,剥骨锥髓的痛蔓延到她的五脏六腑,全身经络。她蜷缩在冰冷的榻上,忍不住放声哭喊。一阵阵寒冷的风透过纱幔吹进来,这青鸾殿冰冷得像一座坟墓,凄厉绝望的哭喊声回荡在这冰冷孤坟中久久不去。
“更始二年,寅月岁初,望之生母栾夫人病笃,卒于青鸾殿,帝悲不能朝。时宫中有苓美人行厌胜之术,害于蓁美人。蓁者,帝宠甚,怒而斩苓,祸及宫人。未央宫中流血千里,人人自惶。”
——《它山纪年·西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