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张灯结彩,爆竹声声,隐约着忽远忽近的歌舞丝竹声,三三两两的宫人提着琉璃宫灯步履匆忙,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现在这个时辰,慕容冲应该在未央宫正殿举行元日朝会,接受群臣朝贺。若按宫中惯例,后宫中也应该有中宫朝会,由各宫嫔妃朝贺皇后,只是如今慕容冲后宫中位空缺,妃嫔子嗣也不多,所以自然就免了。纵是这样,后宫中也是一片欢歌笑语,热闹非凡。
外头热闹非凡,佛堂里却依旧清静无华,连彩灯也没有,只在殿门外挂着两盏摇曳的宫灯。院里清雪映着寒梅,灯火微弱,一片寂静无声。
苻凰让两个小宫婢在外候着,独自一人进了殿门。她本以为守夜的宫女溜出去玩闹了,正准备进去却忽然听得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隐隐从菱花格窗内传来。
一个娇俏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恼意,抱怨道:“这颜夫人也真是的,好端端抄的什么佛经,连除夕也不让人安生。那个若玉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这次佛经送的晚了,还不知道会不会挨罚呢。”
另一个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神神秘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罢,我听栾夫人身边的紫盈姐姐说,这颜夫人可是前朝公主呢,就是秦国伴凤鸣凰歌而生的那个来仪公主,她抄佛经就是为了给苻坚等人祈福。”
“来仪公主,不是半年前坠楼殉国了么,怎么会活着?你可别糊弄我。”
“紫盈姐姐说的八成没错,可是你说这人都死了,抄再多的佛经又有什么用?”
“死了?苻坚死了吗?”
“听说两个月前就死了,被姚苌逼得上吊自缢,死之前还亲手杀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张夫人和少公子也跟着自尽,全都死了。”
“唉,好不容易从陛下手里逃走了,却又死在姚苌手里,真是可怜。”
“你呀,你以为陛下真的会放走苻坚吗?陛下才不是那种放虎归山的人,听紫盈姐姐说,陛下碍着颜夫人的面子不好直接杀了苻坚,所以才联合姚苌在五将山活捉了他们。陛下这招就叫……借刀杀人,永绝后患。”
“陛下联合姚苌?陛下不是出兵去攻打姚苌了吗?”
“就说你傻罢,高盖早就降了姚苌,陛下不过是做个样子给颜夫人看看罢了。”
“可是,陛下不是很喜欢颜夫人吗,怎么……”
“喜欢?你可真是糊涂,陛下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灭国杀兄仇人的女儿?听说那来仪公主长得绝色倾城,陛下八成只是喜欢她的容貌罢了,若是真心喜欢怎么会亲手拿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想想若那孩子是蓁美人怀上的,陛下还舍不舍得?”
“这也是紫盈姐姐说的?她知道的可真多……”
“那是,你没听说么,栾夫人原来可是陛下身边的暗卫,厉害着呢!”
“啊?真的呀……”
一声震耳的爆竹声惊破暗夜,像一记炸雷响彻天际。苻凰手中的汤婆颓然滑落,她缓缓转身朝外走去。
华灯如云,亮若白昼,她忽然觉得头疼得厉害,恍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只是耳边一直回响着两个尖锐的声音,逼得她几近癫狂——
“死了,全都死了……”
“若真的喜欢怎么会亲手拿掉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灯火,晃得她头晕目眩。死了,谁死了,两个月前,被姚苌逼得自缢,她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她的父王,她的两个妹妹,她最小的弟弟,还有张夫人,他们全都死了,全都死了!她还以为他真的会救他们,她还傻傻等着他们回来的消息,她从没奢望过他们能重回长安,她只希望他们能好好活下去。可是为什么,宝儿和锦儿做错了什么?阿诜,她最小的弟弟,他才只有十二岁,为什么他连他们也不放过?
原来他一直骗她,他一直在骗她,而她怎么就信了他呢,她怎么能相信他?
还有那个孩子,什么孩子,谁的孩子?她突然想起那碗让她疼得几乎晕厥的汤药,那碗他一口一口喂她喝下的药,原来竟只是为了亲手杀死她腹中的孩子么?他们的孩子,她还不知道他是男是女,甚至不知道他的到来,他就亲手杀死了他。他连让他来这个世界看一眼的机会都不给他,只是因为他身上流着苻氏一族的血,所以他不该存活,所以他不要他,所以他亲手杀了他。一如多年之前,慕容暐杀了慕容夫人和她的孩子一样。
她只觉得浑身冰冷,想哭可是没有眼泪,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只是脚步虚浮,用尽浑身力气向前走。
不知不觉眼前宫灯烈火,明烛辉煌,内侍宫婢,禁卫重重。没有人认得她,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抬头看见金碧辉煌的未央正殿内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大殿前玉磬金钟,歌舞升平,慕容冲一袭暗红绣祥云龙纹的冕服,十二旒冕冠上的白玉璇珠掩映着他俊美威仪的容颜,他盛服华裳南向坐于白玉几案前接受群臣朝贺。
王臣御宴,君臣尽欢,真是一派佳节宴饮,喜度良宵,热闹和乐的好光景呵!
她跟在一排排轻粉华衣的歌女舞姬后面,一步一步踏上未央正殿的玉阶。眼前宫灯烈火,明亮如白昼,她的眼前却只剩下一片明晃晃的白光,不断闪过一个个熟悉的脸庞。她的父王,她的五哥,四哥,二哥,宝儿,锦儿,阿诜,王永,张夫人……他们都死了,所有她在乎的人全都死在他的手上!
她紧紧捂着心口,痛的双唇青白。她抬眸看见冕服王冠的慕容冲,他剑眉紧蹙,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殿内一片寂静无声,只剩下宫灯还明亮如火树银花。
他扶住她不住颤抖的身子,眸中惊慌一片,她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可是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只想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她那么求他,他却还是不肯放过他们?她想问问他,每天看着她傻傻地盼着大军得胜回来的样子,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他终于杀了苻氏满门,报了灭国杀兄之恨,也把她逼得这样绝望,痛不欲生,他开心了吗?她想问问他,当他亲手一勺一勺喂她喝下那碗落胎药时,当他看着她疼的死去活来晕厥在榻上时,他的心里有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痛和悔?
她看着他暗沉一片的深邃眸光,刚一开口喉间的腥甜便再也忍不住,殷红的血落在她月白的衣袍上触目惊心,袖中匕首蓦然滑落掌心,她用尽浑身力气才把手中的匕首握紧,眼前却一阵眩晕突然向前倒去。
慕容冲一声闷哼,却依旧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她握着匕首的手上一片猩热。她的声音已经虚浮,却字字清晰恨绝,她说:“慕容冲……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的气息散在他的耳边,慕容冲玉面清绝的容颜刹那间苍白,他丝毫不理会腹部深插着的匕首,只紧紧地抱着她,旒珠下的眸光惊惧痛绝。
他看着她紧闭的双眸身体止不住颤抖,突然失声喊道:“太医令!给朕传太医令!”
声音破碎而惊惶,再没有平日里的淡漠清绝,喜怒不形于色。
未央正殿内霎时乱作一片,明烛辉煌摇曳着匆匆来去的人影,爆竹声声将墨黑的夜空打成一片暗红,九重宫阙巍峨华庭璀璨如深海明珠,嵌在沉沉的夜色中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