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有月,寒雪却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和着风中落梅,将寂静的中庭染成一片洁白,与她素白的衣袍融为一体。她到底没有回头,只站在原地静静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直到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她才迈开冻得僵硬的双脚,一步一步朝着殿内走去。
风吹起殿门前厚重的帘幕,她用力揪着那帘幕,方一进门便俯身剧烈地咳起来。她将锦帕捂在唇边,咳得压抑几乎喘不过气来,洁白的锦帕浸透猩红,血从她的指缝溢出来,一滴滴落在胸前素白的裘衣上,鲜艳像凌寒盛放的红梅。
她双手紧紧捂着口鼻,不让自己的咳声太过明显。殿内地火烧的旺盛,暖风熏帘幕,她一步一步向着榻边走去。榻边搁着几个烧红的取暖炭盆,她跌坐在榻上,将手中浸血的锦帕丢入炭盆中,又从袖中取出一些来,都是染血的帕子。白日里她怕旁人瞧见了只好将帕子都藏在衣袖中。她将那些锦帕尽数丢进火盆中,火光映红了她苍白的脸颊,她怔怔地看着火盆中染血的帕子,耳边又仿佛是王嘉那日的话。
他说,肝气郁结,心脉具损,肺痈之症,朝发夕死,药石惘灵。
自入冬以来,她便有些咳血的症状,只是并不十分厉害。王嘉每隔三五日便奉慕容冲之命为她请脉,他告诫过她,不可忧思过甚,否则心脉受损之势摧枯拉朽,即便是他也控制不住,到时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或许王嘉早告诉了慕容冲,所以他才什么事都瞒着她,将她软禁在这沁梅殿中与世隔绝。
元日那夜之后,她自昏迷中转醒,虽捡回了半条命,咳血却越来越厉害。那日王嘉前来,她便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她不求他救她,只求他不要告诉任何人,永远,都不要告诉他。
这半生虚妄,他亡她家国,杀她亲族,她都能承受。她唯一不能承受的,是他的怜悯。
她近来总是会梦见从前的情形,或许日光稀薄,或许白梅映雪,他与她琴箫和鸣,一同读书写字,一同对弈练剑。他总是沉默隐忍,淡漠疏离,她却还是那样喜欢他,醒来之后常常觉得恍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从不敢去回忆灞河之上的那一夜,柔情温存都太过残忍,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他杀了苻琳的事实。
她不止一次梦见十五年前长安的那半钩残月,梦见他俊美清冷的双眼,梦见他同她说,他永远不会喜欢她。
那一年,长安街上有最繁华热闹的元月灯会。她央着五哥悄悄带她出宫,慕容冲作为她的随身侍卫,也一并出了宫。
那是秦灭燕的第二年,长安城中还有不少从燕国迁来的鲜卑人。鲜卑一族生来骁勇善战,虽皇族皆臣服于秦国,民众中却有不少人一直存着亡国的仇恨之心。那些人或许看她穿着金贵,又出身氐族,便起了歹意,趁着灯会中拥挤的人潮绑了她。她虽是偷偷出宫,身边却不远不近跟着许多暗卫,所以即便她与五哥走散被绑,不消片刻,苻琳和苻晖便带了禁卫军来,将那群人团团围在长安城外破旧废弃的城隍庙中。
那群人以她为质,明晃晃的长剑就架在她的脖颈处,禁卫军虽锐兵固甲,却不敢妄动。他就从重重的卫军中走出,丢掉手中长剑,说,我是二皇子苻晖,要劫你们也该劫我,绑个小厮做什么用?
那群人见他气度不凡,又浑身贵胄,便信了他,以他换了她。那时候,他只有十三岁,却已经身手极好,那些人只是一群身怀亡国之恨临时起意的乌合之众,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他却任由他们挟持着,对她说,放了他们罢,不过是群无用之人罢了。
她知道他想救这些鲜卑族人,那时候,他的任何心愿她都尽力去满足,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他看,怎么会不答应呢?即便这些人曾用刀指着她,的的确确想杀了她,她也答应。
她撤退了禁卫军,让那些人离开。可她答应,苻晖却不答应。
那些人刚出城隍庙便遭到弓弩手的伏击,二十几个鲜卑旧民,除了做为人质的他,无一人生还。没有一支箭射中他,她却看见他眼中痛苦的神情,很好地被冷漠掩饰着,不留一丝痕迹。
那晚长安的月色也是这样清透,寒凉如二月的春水。他的脖颈处受了伤,虽不是什么重伤,她却放心不下,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一心只想着给他上药。
他就在这样寒凉的月色中,神色平静地对她说着最残忍的话。
他说,我救你,只因你是秦国的公主,只为了你父皇不迁怒于鲜卑族人,我对你的好从来都不是真心的,我也永远不会喜欢你,来仪公主殿下。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特意说给她听,她怎么会不明白,她从来都明白啊。
他将心梧送到她的身边,却是为了暗杀她的驸马;他与她温情脉脉,却转眼便能杀了她的五哥;他紧紧抱着她,却能亲手拿掉她的孩子;他为她出兵,却能暗中放走姚嵩联合姚苌逼死她的亲人。
她怎么敢不信他永远不会喜欢她这句话?
殿外风雪摧残白梅,铜铃声声响彻寂静的空庭。殿内只燃着零星几盏宫灯,衬得榻边烧红的炭盆火光熠熠。炭盆内锦帕已经烧成灰,空气中残存的血腥气也渐渐被熏香掩盖。
苻凰坐在榻边,纤长的手指摩挲着掌中青瓷的小瓶。她忽然想起那日黄昏笼罩的梅园,她无意间看到他领着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在亭中作画,一旁披着轻紫大氅的女子摘了许多玉碟白梅,混进砚台里磨成墨汁,墨香里便带了清浅梅香。
他背对着她,望着夕阳里盛放的白梅出神,小公子和蓁美人偎在他的身旁,三个人的背影仿佛入了这满园白梅的画卷中,无端相宜。
她没有难过,只是忽然记起自己似乎从未与他有过这样静好的时光,也从未与他携手共看一段人间朝暮。
二八十六载年华,前一半他恨着她,后一半他们互相仇恨。江山易主,人事两非,唯一不变的是,她一直喜欢他,从生到死,而他一直不喜欢她,从过去到现在。
一直以来,她在他身边都没有任何立场可言,从前不是公主,不是朋友,如今虽是夫人,却也只是个虚名罢了,被钟爱之人才称得上是夫人,那是蓁美人,不是她。
可她到底是一国的公主,即便如今秦国覆灭,苻氏亡尽,她可以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却唯独不能没有最后的尊严。
这辈子,她已亏欠杨定和若玉太多,如何还能以这样孱弱的身子去拖累他们?反正她已孤身一人,那就让她完成一个亡国公主该有的宿命,就让她去陪伴这座同样孤冷的皇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