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胧,瓷青的天空还镶着未退去的零丁残星,秋晨的雾气像一层薄薄的轻纱笼罩着朱璃碧宇的宣室殿,殿内燃了一夜的宫灯火光微弱,摇摇曳曳。
慕容冲坐在紫檀书案后,单手撑着额头,剑眉紧蹙,显然是一夜未曾合眼,深邃的双眸里隐隐有疲惫的神色。案上玉轴绫锦的圣旨字迹清瘦疏狂,盖着红印帝玺。圣旨上任命尚书令高盖为龙骧将军,刁云为副将,领兵五万,即日起秣马调粮,以姚秦不守双方盟约,私藏传国玉玺为名讨伐姚苌,三日之后大军出征。
银面站在一旁,迟疑良久,终是问道:“陛下真的决定要出兵?”
慕容冲微微点头,道:“别无他法。”
银面看起来颇为着急,手势都有些凌乱,说的是,当初陛下故意放走姚嵩,就是为了联合姚苌于五将山生擒苻坚一众,如今突然出兵讨伐委实出师无名,况且燕国初定,根基未稳,此时调兵遣将,劳军远征,胜算很小,属下觉得不妥。
慕容冲清冷的眉眼间浮起一抹浅浅笑意,低眸轻叹,语气却不容置喙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答应她的事,就算是万劫不复也要为她一试,这辈子……终究是我欠她的。”
银面面具下的神情并不看得出,唯见一双眼睛深如星海,打手势的动作微微一顿,问他,若是救不了当如何?
慕容冲抬手抚上眉心,彻夜难眠的疲惫让他眼睛干涩,他缓缓道:“若是能救得了宝锦和苻诜当然最好,若来不及……无论如何,我总要护着她的……”
他顿了顿,抬起的眸光暗如永夜,声音凉薄道:“只有苻坚,决不能活!”
银面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得珠帘外有宫婢禀告说是颜夫人醒了,慕容冲眸光一暗,起身将案上圣旨交给银面,淡淡道:“去宣旨罢。”
天微微亮,沁梅殿内已经是人影攒动。殿外候着一众战战兢兢的太医令,身着轻粉宫衣的婢女穿行在回环游廊里,或端着皂角香艾,新摘的晨露花瓣等一应沐浴用具,或端着做好的早膳,轻手轻脚,无声无息地进出在沁梅殿。
慕容冲进来的时候,苻凰刚刚晨起沐浴完毕,长长的墨发垂落在榻边,正斜倚在榻上进一些健脾益身的米粥。一连几个月她除了清淡一些的菜色,别的一概吃不下,整个人看着又消瘦了许多。
她看着缓步而入的慕容冲,有些微怔。慕容冲一进来,殿中原本服侍的宫婢就退的干干净净,连若玉也退了出去。
慕容冲一袭白衣上薄染了霜华,带着些许的湿寒之意,他在炉火边停了片刻,方才走过去坐在榻边。
他今日换了一袭清华白衣,只在交颈袖口用雪青丝线绣着云纹,发上玉簪斜插,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仪孤清,多了几分公子的温润儒雅。
她抬眸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他微微一笑,玉雕般的容颜上蓦然升起暖意,垂眸问她:“在瞧什么?”
她忽然黯然垂眸,轻声道:“你不是说过……若再来这沁梅殿便犹如断剑么?”
慕容冲淡淡嗯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把断剑,正是当日被他折断悬在沁梅殿门前的那一把,他垂眸问她:“你说的是这个?”
她看着那短剑,那日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她始终没有办法原谅,却不得不放下。
慕容冲随手将手中断剑扔出窗外,她微微怔住,他却紧握着她温凉的双手,云淡风轻道:“夫妻之间吵架,床头吵床尾和么。”
苻凰闻言突然低眉浅笑,无数的往事化作泪水滚落颊边,他抬手轻轻抹去,将她抱在了怀中。
他轻抚着她如缎的三千墨发,声音竟是从没见过的温柔,他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调养身子,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为你做到,你放心。”
苻凰靠在他结实的胸膛里,纵知道彼此深隔山海,却依旧觉出从未有过的安心,她问他:“你要怎么做?”
他轻轻为她理好耳边鬓发,淡淡道:“出兵。”
她紧紧握着慕容冲的手,一瞬不动地看进他幽深的双眸里,道:“我信你。”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长睫后的眸光微微颤动,似是要说什么,却被心梧蓦然打断。
一旁心梧端了熬好的汤药进来,轻声道:“陛下,药煎好了。”
慕容冲有些慌乱地移开眼睛,幽深的眸中一片暗沉,伸手去接心梧手中的药碗。
心梧低眸掩去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道:“陛下,还是让属下来罢。”
慕容冲淡淡看了一眼始终垂眸的心梧,他不动声色地将药碗拿过来,握着玉勺的手却几不可察地颤抖,心梧转身急急退出了殿内。
自那日心梧被苻凰赶出沁梅殿后,就重回到慕容冲身边做了随身近侍。今日又来到沁梅殿中,苻凰只当她是心中芥蒂,并没把她的异样放在心上,只垂眸看着面前浓黑的汤药。
她觉得这汤药的色泽似乎要比之前浓了许多,气味却也清淡,随口问道:“今日又换药了么?”
慕容冲握着药碗的手有些僵硬,他垂眸轻吹着汤药,良久方才说话,只是声音却有些起伏,只道:“王嘉新开的方子。”
苻凰自受伤后各种汤药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甚留意,刚想端过慕容冲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却被慕容冲轻轻握住了手。
他抬眸看着她,本来便深邃的眸子越发暗沉,似乎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她有些疑惑,他却轻声道:“我喂你。”
苻凰便斜倚着玉枕锦被,由着慕容冲一勺一勺喂她喝药。他怕她觉得苦,便不时停下来喂她几颗蜜饯,这样一来,平常片刻间的事硬是拖成了半柱香时间才喝完。
他一直垂着眸,碗中汤药已尽,他忽然把她紧紧搂在怀中,轻声唤她“凰儿”。他就这样抱着她良久才缓缓松开。
他扶着她躺好,玉面清绝的脸上神情依然淡漠,眸子却多了几分柔情,说道:“你好好歇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苻凰点点头,果真就闭上了眼睛。这段时间来,她一直觉得困倦嗜睡,所以躺下不多时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被腹中一阵阵的剧痛惊醒。她睁开眼睛,窗外一片银光漫洒,一盏琉璃灯挂在树枝上摇摇曳曳,已经是深夜了。
她腹中疼得厉害,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却突然觉得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回眸落入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里,慕容冲也不知在榻边守了多久,眼睛都有些发红。
他见她醒来,声音里带了些从来没有过的焦急,问她:“凰儿,你感觉如何?你为何……睡了这么久?”
苻凰神情有些恍惚,只觉得小腹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她突然想到自己许久没来的月事。自她受伤以来或许是因为气血不足,月事一直紊乱不调,她正想着忽然就觉得小腹中一股暖流,好像有什么正在慢慢流逝。她蜷缩在榻上,疼的直冒冷汗,却一声不吭,只紧紧抓着慕容冲的手。
慕容冲向来清寂的眸子里满是惊慌暗痛,他紧紧抱着她,身躯温热却在微微颤抖,不住地在她耳边低唤着她的名字,一如多年之前,他在青岩寺守着她度过那场瘟疫。
她看着他这样担忧的模样,不禁觉得心里原有的冰封渐渐温热,可是女儿家之事也不好直接告诉他,她只觉得有些窘迫,可是这次的痛也着实猛烈了些。
心梧和若玉听到动静匆忙跑进来,心梧连忙将不知所措的慕容冲拉开,道:“陛下,女儿家的事陛下不懂,请陛下暂时回避罢。”
慕容冲玉面微怔,由着心梧将他拉出殿外。候在殿外的太医令连忙走了进去,宫人来来往往,夜色深重,万籁俱静,只有沁梅殿依旧灯影重重,人影亦憧憧。
慕容冲一直站在殿外,望着人影攒动的沁梅殿。宫灯下他的身影修长挺拔,却在微微颤抖。月色清寒,他清寂的眸中仿佛落了霜,晕开薄薄一层雾气,他靠在殿外凋零的合欢树下,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三日之后,大军出征。
瓷青的天空中凝结着大片灰白的云翳,斜风细雨,打湿了青灰的城墙。城门外三军列队,气势恢宏,漫无边际的青黑铠甲在萧瑟风雨中泛着清冷寒光,玄黑滚金的旌旗上一个铁笔银钩的“燕”字迎风招展,猎猎生威。
苻凰披着银白大氅,面掩轻纱同慕容冲并肩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为三军送行。慕容冲一袭暗红龙纹的玄色衮冕,白玉珠十二旒的冕冠贵胄威仪,身后锦冠华盖遮了细密的雨水,低眉垂首站着一众宫婢内侍。
主将高盖和副将刁云端坐在通体墨黑的战马上,抬起头高呼万岁,顿时三军举剑齐呼,气势高昂,声震旷野。号角声响,仿佛从云层深处传来一般肃远辽阔,主将提缰而行,精骑步兵整齐列队有序跟上,仿佛天雷滚滚溅起满地泥泞。雨雾清濛,战士们手中的兵器泛着清冷银光,锐兵固甲,黑压压一片蜿蜒向前。
慕容冲屏退了身后众人,与她共撑一把红绸竹伞。他垂眸望着渐行渐远的燕军,俊美斜飞的丹凤眸轻掩在摇摇晃晃的白玉旒珠下,淡漠如常。
苻凰站在他的身旁,宽大的风帽遮掩了她的容颜,她遥遥望着雨幕中黑龙一般的士兵,突然问他:“这样为我,你后不后悔?”
慕容冲闻言垂眸,他看着她清丽绝尘的眉眼,向来清冷孤绝的眸子里骤然升起翻涌的情愫,声音却依旧沉静,道:“不会,我只怕你恨我。”
苻凰转身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片沉毅,仿佛像在许诺一般,一字一顿道:“你不恨,我便不恨,只要你救出他们。我不奢望你能放过我父王,但是只要你能放过宝儿锦儿和阿诜,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慕容冲握住她月白广袖中冰凉的双手,他看进她的眼睛里,本来便深邃的眸光更是如暗夜枯井,深不见底。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说:“答应我,我只要你什么都不做。”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也知道两军交战,胜负无常。若燕军战败救不回她要的人,她不能怪他也绝不会怪他,可她无论如何不敢想象再次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她知道他想让她答应他什么,可是她做不到,秦国已亡,若是苻氏一门也只剩下她一个人,教她该如何承受?
不,她承受不了。
她看着他眼里期待的目光,细雨仿佛都落进了眼睛里,她缓缓从他手中抽回双手,声音哽咽却字字坚决,道:“我知道,可我只要他们活着。”
她不去看他眼中支离破碎的神色,转身走进微凉的雨幕中,细雨沾湿她月白的衣袂,孤影清绝。
慕容冲垂眸站在城楼上,空了的掌心还停在原地,一片寒凉。秋风吹起他威仪棣棣的玄衣朱裳,他缓缓握紧手掌,颓然靠在了冰冷的城墙上。
天际孤雁穿行雨幕,传来几声切切哀鸣,淅淅沥沥的无根水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烟火尘世,仿佛留不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