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笼罩着偌大辉煌的长安皇城,银月清辉铺满未央前殿上的琉璃碧瓦与五脊六兽。宣室偏殿内熏香缭绕,一盏盏琉璃宫灯摇摇曳曳,水晶帘外跪了满满一地的太医令,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只见头上虚汗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水晶帘内铜灯烨烨,罩着紫檀书案前一袭绛紫华衣却玉面冰寒的帝王。
慕容冲握着竹简的手青筋暴起,他垂眸看着珠帘外战战兢兢的一众大臣,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怒意,冷冷道:“尔等不是三天两头往沁梅殿去请脉么,为何到现在才诊出来,现在才同跟朕说无计可施,宫里养着你们这群庸医到底有何用?”
“臣等死罪,请陛下责罚。”
珠帘外一片请罪之声,胡须花白的老者颤颤巍巍道:“启奏陛下,颜夫人先前身子大损,气血两亏,本就脉象虚浮不稳不易诊断,而且以颜夫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宜……”
“一派胡言!”
慕容冲突然将手中书简狠狠扔向说话之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此刻却一片暗沉。珠帘外霎时响起一片求饶之声。
他疲惫地抚上眉心,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缓缓道:“都退下罢,今日之事若有人敢泄露半个字,诛九族!”
珠帘外跪着的大臣得赦,终于松了口气,刹那间退的干干净净。
铜灯摇摇晃晃罩着他苍白的脸色,他低眸沉默良久,突然对着一旁满脸担忧的心梧急道:“把王嘉给朕带进宫来,立刻!”
心梧连忙领命而去。
慕容冲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锦帕,他将锦帕捧在手心里,轻轻覆在眉眼间,声音疲惫,似是在问一直站在身旁的银面,沉声道:“是不是这辈子……我注定要对不起她?”
银面沉默地立在一旁,夜风寒凉吹过殿前飘摇的纱幔,宣室殿内寂静无声。宫灯摇晃,映着殿内朱红雕漆的宫柱,一片清冷寒光。也不知过了多久,心梧披着一身寒露匆匆跑进殿内,手里紧握着一卷书简。
慕容冲骤然起身,眸光沉沉,看着独自一人回来的心梧。
匆匆而来的心梧甫一进来就跪在了慕容冲面前,颤抖着递上手中书简,声音凝涩,道:“陛下,这是王嘉要我交给陛下的药方,他说他不必来了,只要我带给陛下几句话。”
慕容冲接过心梧手中的竹简,声音突然有些颤抖,只道:“你说。”
心梧跪在原地,迟疑良久,终是哽咽道:“他说……夫人的情况他月前为夫人号脉时就知道了。一个月来他遍寻良方,已经尽力,最多只能保五个月,眼下已是第三个月。他要陛下尽早做出决断,否则连夫人……也会有性命之虞。”
慕容冲玉面清绝的脸上一片苍白,握着竹简的手止不住颤抖。他缓缓转过身去,突然附身撑住面前的紫檀书案,剑眉紧蹙,疲惫道:“你们出去罢!”
慕容冲向来挺拔的身形在摇曳的灯光中微微颤抖,语气却不容置喙。
银面和心梧正欲退出,一个内侍便慌慌张张跑进偏殿来,垂首站在一侧,迟疑着禀报道:“禀陛下,颜夫人在殿外求见。”
慕容冲的身形突然一滞,他缓缓转身,玉雕般的容颜上神情已然平静如水,只将手中竹简交给一旁的心梧,沉静地吩咐道:“你亲自去煎药,不得有任何差池。”
言罢,他带着银面提步走出偏殿,紫衣华服,背影清绝。
秋夜更寒露冷,大殿外银光漫洒像笼着一层薄薄的雾。苻凰披着青狐裘衣由若玉扶着立在殿外的玉阶上,静静地望着缓缓向她走来的慕容冲。
她一直不明白为何天王一行人前往五将山三个月来音信全无,原来早在两个月前,他们便在五将山被姚苌生擒押往新平。
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有她被蒙在鼓里,还天真地以为自己的亲人能穿越五将山到达陇西好好活下去。
他究竟是故意瞒着她,对她封锁所有的消息,还是说他根本不在意,觉得没必要告诉她。
一个亡国的公主,她对他而言再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可是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要来求一求他的,求他念一念往日的情分,至少救出她无辜的两个妹妹和最小的弟弟。
她戴着面纱的容颜在月光下并不真切,唯见光洁的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身子的重量仿佛都倚在若玉的身上,只要若玉一松手,她便再也站不稳。
她看着几步开外的慕容冲,强自撑起身子,刚要拜下去便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稳稳扶住。
头顶上慕容冲的声音依然平淡如常,道:“不好好休息,过来这里做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他,眸光沉静,温婉恭敬,轻声道:“陛下不来沁梅殿,臣妾只好来宣室殿求见。”
慕容冲突然失控地握住她瘦削的双肩,他垂眸看着她平静的眼睛,幽深的眸光里墨色翻涌,声音里也没了一贯的淡漠,低吼道:“凰儿,你不要这么跟我说话!”
她的眼里升起薄薄的雾气,她缓缓推开一直扶着她的若玉,突然双膝跪地,跪倒在慕容冲的面前。
慕容冲浑身一颤,连忙俯身去扶她,她却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决绝地跪在原地。她看着他难得一见的慌张神色,忽然就记起从前的情形。那时他跪拜她是怎样的心境,如今她终于能全部体会,她不知道她这样俯首称臣是否能换他片刻心软,她只知道,她别无他法。
地上的寒气浸得她浑身寒凉,她的声音颤抖,却字字坚决,道:“这辈子,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答不答应?”
慕容冲垂眸沉默着,他俯身想将她扶起来,她却用尽浑身力气狠狠将他推开,清丽的眼中水汽氤氲,却依旧固执地看着他,纵然浑身都在发抖。
慕容冲缓缓蹲在她的面前,剑眉星目间满是疲惫,轻声问她:“凰儿,你究竟想怎么样?”
苻凰眼中的泪终于忍不住,她的声音哽咽,道:“求你……救救他们。姚苌奸诈阴险,好色成性,我宁愿他们落在你的手里,也不要他们在姚苌的手里受尽屈辱而死。我知道你恨苻氏,只要你救他们出来,他们的性命……随你处置。”
慕容冲缓缓将苻凰搂入怀中,她的泪都滴在他的脖颈间,一片寒凉。
他轻轻将她抱起来,低眉在她的发间落下温柔一吻,轻声道:“好,我答应你。”
她的眼里终于浮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疲惫如洪水袭来,她靠在他的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银面却突然上前一步,手里的动作还未开始便被慕容冲淡淡的一瞥生生止住。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走进灯火摇曳的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