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燕更始元年,玖月竹醉,长安皇城。
秋入九月花事休,草木也逐渐凋敝,而碧宇蓝天下的巍峨宫廷却依旧金碧辉煌,琉璃金瓦上凝露成霜。秋风过境,飞檐上悬挂的铜铃便摇下一串串瑟瑟清音。
沁梅殿周围的梅林正直果期,梅子青黄,枝叶婆娑,依旧葱茏一片。窗前的合欢花却已经香消形散,只剩下满树枯叶飘摇在枝头。殿门前一把断剑,悬挂在冷风中摇摇欲坠。
苻凰倚在美人榻上,捧着一卷竹简书,殿内的炉火已经烧得很旺,她的身上却还裹着厚厚的裘衣。
那日一番劳神动怒,将她刚刚痊愈的伤口崩裂,一时间失血过多,气血两亏。她在榻上整整躺了月余,大多时间都昏昏沉沉。而这样一晃眼,夏去秋来,花事渐休,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三个月来,慕容冲果真信守承诺,没有踏进过沁梅殿半步,也没再见过她一面。她身上的伤口虽是渐渐愈合,却依旧体弱畏寒,整日卧在榻上,只有在天气晴暖,身子好些的时候才会出了沁梅殿去散散心。
她不常出去,每每去凌波园散心,都能看到慕容冲。他身着或玄色或绛紫的帝王常服,王冠金钗,威仪凛凛。她从来不知道,他原来也这样喜欢帝王冕服。而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他只喜欢穿白衣,也只适合穿白衣。她不禁想,原来这世间果真没有绝对之事。
好像每一次看见他,他都在亭子里执笔作画,勾勒丹青。他的身边,一袭紫衣的蓁美人巧笑嫣然,或研磨添香,或素手拨弦,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隔着树木葱茏的枝叶,远远望着亭中言笑晏晏的两人,每次只是静静站一会儿就转身离开。若玉总是怕她伤心,她倒觉得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伤心,反而觉得庆幸,庆幸事到如今,他们两个人中至少还有一个人能是自在快乐的。
几个月来,只有那么一次,他也看见了她。
那日,若玉说园子里的桂花开的极盛,十里飘香,非要拉着她去赏花。她出门时将锦帕落在了宫中,便吩咐若玉回去取来,她独自一人沿着青石小径往花园走去,就在满园飘香的桂子下,她又一次见到慕容冲。
园子里一群人陪着小公子蹴鞠,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他身着玄黑滚金的冕服,坐在亭子里淡淡看着,亭内熏香袅袅,身旁蓁美人言笑晏晏,为他盛一樽琥珀桂花酒。
她站在热闹的人群之外等着若玉,却不知是谁一脚踢错了方向,蹴球朝着她站的方向猛不防横飞过来。她下意识想躲开,谁知脚下一滑整个人毫无防备倒在了地上,她只觉得地上的湿气迎面而来,纵使厚厚的裘衣也挡不住,冷得浑身颤抖。
本来热闹的人群霎时就安静了,一个紫衣华服的身影匆匆穿过人群,轻轻将她扶起,声如空谷莺啼,焦急地问她:“颜夫人没事罢,可有受伤?”
而闻此声,原本呆立的众人忽然齐齐跪下,一片惶然。
园内一片寂静,她抬眸看着面前姿容姝丽的蓁美人,笑着摇了摇头。
蓁美人握着她冰凉的双手,满目担忧,问她:“夫人脸色这样不好,可是身子……”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匆匆赶来的若玉一把推开。若玉把她护在怀里,脸上的神情警惕薄怒,寒如霜雪。蓁美人一看便是身娇体弱的,猛不防被自幼习武的若玉使劲一推,一个踉跄向后倒去,她忙伸手去扶她,却有人远比她身手敏捷得多。
慕容冲将一袭紫衣的女子轻轻接入怀中。
他垂眸看着她,眸光如雾色长空一片清冷,淡淡道:“既然不舒服,就别到处乱跑。”
言罢,他领着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宫羽华盖威仪,一行人缓缓离开。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唇边笑意浅淡。
若玉却泪眼氤氲地握着她冰凉的双手,道:“公主,我们走罢,这长安皇城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她回眸笑着问若玉:“走?走到哪里去?”
若玉忙道:“我们去五将山,去找天王和少公子……要不然就去历城去找杨将军。杨将军一定会好好待公主的,我们不要留在这里受这样的委屈……慕容冲薄情寡义,他这样待公主,若玉实在看不下去。”
她看着满园橙红吐蕊的桂花,眼神空旷,只轻声道:“他不会放我走的……就算我走得了,以我如今的情形,连个蹴球都躲不过,只怕别说是去陇西了,能不能走出这长安城都未可知。”
若玉看着她清瘦苍白的脸颊,忽然就哽咽了,只无奈地唤了声“公主”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满园桂花纷纷扬扬,清丽绝尘,落满树下人的白衣墨发。她伸出手,掌心花瓣飘零,留下一抹幽香消散无痕。
自五月苻坚携张夫人和少公子苻诜等人逃离长安往五将山而去之后,便再没了消息。苻凰暗中吩咐若玉打听了许久,却只打听到了太子苻宏率众投奔东晋,而天王一行人却依旧杳无音信。
苻凰心中担忧,整日惶惶,愈发觉得胸口发闷,嗜睡厌食,虽整日药不离身却不见半分好转的迹象。太医令三天两头往沁梅殿跑,诊来诊去也只是说痼疾作祟,体弱所致,听得苻凰头疼。她索性命若玉关了殿门一概不见,到落了不少清静,只有王嘉还不时过来看看,开了好几副方子才略见些好转。
秋日的天幕澄澈如琉璃,一望无垠。日近隅中,晨雾秋露都已散去,一派日暖天晴的好光景。
若玉端着煎好的药轻轻走进殿中,一阵暖气迎面而来。偏殿内珠帘曼垂,苻凰盖着锦被倚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手中的书卷一节节展开垂至地上。一旁四角方尊的铜制熏炉里升起薄雾袅袅,氤氲着她清丽出尘的眉眼,长睫轻扇,好像十分困倦的模样。她听到动静微微抬了抬眸,清瘦苍白的脸颊因屋内的暖气而有了些许红晕。
若玉将药碗递给她,盈盈笑道:“听说今年菊花开的极好,方圆百里一片金黄。今日天气晴好,现下湿气也散了,奴婢陪公主去看看罢。道长叮嘱奴婢要常陪公主出去走走,总闷在屋里对身子可不好。”
苻凰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若玉忙拿了一旁玉碟里的蜜饯给她。苻凰将蜜饯含在口中方觉得苦涩之意淡了些,她低眉沉吟道:“菊花?”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突然浅浅一笑,道:“带两个篮子,我们往僻静处走,采一些回来酿酒喝。”
若玉已经很久不见苻凰这样触及眼底的笑意,不由得也欢喜起来,脱口道:“若玉早就想再喝一坛公主酿的菊花酒了,往年天王和五殿下也最爱喝公主做的菊花酿……”
话一出口,想收都收不回来,若玉看着苻凰眼里瞬间黯淡的神色连忙跪下身去,忙道:“奴婢该死……”
苻凰缓缓起身,淡淡道:“无妨,梳妆罢。”
若玉扶着苻凰到妆台前,铜镜微光,映着镜前琼玉堆雪的容颜,虽清瘦憔悴了些,却平添了几分弱柳扶风之态,越发让人顿生怜惜之心。
苻凰向来不喜华髻,所以若玉只简单地为她轻挽了云鬓,斜插一支点翠步摇,披了裘衣两人便相伴出了沁梅殿。
园中的菊花果然开的极好,粉白黄橙,青绿红紫,娉娉袅袅,蜿蜒簇拥方圆数里,映在晴空碧宇下迎风而立,清香四溢。
前来赏菊的人很多,苻凰领着若玉寻了一条僻静的小路。青石小径掩在茂林修竹中蜿蜒回转,两旁各色菊花盛开,虽不似园中那般热闹,却另有一番菊寒清幽的好景致。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采了许多嫩菊软苗,篮子里菊花缤纷,清香四溢,连她们身上都惹了不少菊花的淡香。苻凰行不了太长的路程,若玉便于林中假山重叠处寻了个日暖僻静的地方让苻凰歇着。
寂静的林中只闻得菊花清香缭绕,苻凰想趁着日暖天晴的时候多采一些,这几日若玉担心她的病情夜里总睡不安稳。她寻思着整日无事不如就做个菊花枕给若玉,或许对她的睡眠有益处。
两人正准备起身离去,忽然听得一阵踏破枯叶衰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淡漠的声音缓缓传来,她几乎想的见他玉面清绝的神情。
慕容冲一袭绛紫华衣,玉冠束发,玉雕般的容颜上神情依旧淡漠,他的身后跟着碧衣青裳的心梧和白衣戎装的银面,一行三人缓缓往林中走来。
他的声音依旧冷冷清清,只问道:“密道的事进展如何了?”
银面熟练地打着手势,慕容冲只淡淡看着,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小心为上,这事绝不能让任何人发觉,姚苌那边可有动静?”
心梧垂眸道:“暂时没有。他只是将苻坚一行幽禁在新平,日**问传国玉玺的下落。”
碧衣青裳的女子音如其人,温婉静姝。而一旁静立的银面却忽然眸光一暗,袖中飞刀落入指间,只是还未出手,一声焦急的叫喊便从假山后传来
——“公主!”
慕容冲身形一颤,向来清寂的眸子里一片惊慌,连忙朝着假山后跑去。
假山后菊花散乱,竹篮翻空,一袭玄衣的若玉惊慌失措,声音颤抖。她的怀中,苻凰双眸紧闭,秋日暖阳照着她苍白如雪的容颜,连唇色都是青白的。
慕容冲眸光暗沉,一把抱起晕厥的苻凰大步离开,声音依旧淡漠,吩咐银面去传所有的太医令。织锦云履踏碎了路边陈设的菊花,玉碎瓦残,嫩蕊满地,他紧紧抱着她,疾步走在林中小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