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就下起一场淅沥细雨,青鸾殿内宫灯未尽,摇曳在凄雨冷风中明明灭灭。
细雨打湿的玉阶上落满残红,心栾一袭红衣立在窗前,看着苻凰缓缓穿过回环的游廊向她走来。她的身后三千墨发清丽无华,如缎如瀑垂落至脚踝,粉黛不施却依旧倾国倾城,清贵无尘。两旁的宫婢惊得连见礼都忘了,只呆呆地望着那人身姿翩然,一路细雨沾袂径直入了偏殿。
心栾转身看着入殿的苻凰冷笑,讥讽道:“昨夜春宵一度,却只为了救别的男子,颜夫人果真好手段!”
苻凰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果然是平原公一手培养出来的,口齿伶俐,手段阴狠。”
苻凰淡淡地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唇边的笑意愈深,眸光却愈冷,果然没错。
于慕容冲平阳剿匪之际安插在他身边,与她眉目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还与二哥有着血海深仇的人,除了眼前这一袭红衣的栾夫人还能有谁?
可是以慕容冲精明谨慎的心计,恐怕早在救下她的那一刻就识破了她的身份,可他却仍旧不动声色将她留在身边,百般照顾。甚至,连杨定口中的那幅画,恐怕也是他故意给她机会偷了去交给苻晖,好让苻晖以为自己真的抓住了他的软肋。他仅仅用一幅画就摆平了向来疑心深重的平原公,真是一招将计就计的好计谋!
不过既然慕容冲早已识破心栾的身份,就绝不会让自己跟她有任何纠葛,更何况是让她怀了他的孩子。
如果说七年前他果真是中了心栾的合欢散迷了神智,凭他高傲冷漠的性子还能容她活命至今?更遑论,允许她生下他的孩子。
那么能让他隐忍不发,甚至妥协让步的便只有一个可能——他有把柄在她手上。而这个把柄究竟是什么竟能让他做到如此地步?
要说七年前的大事,也无非是公主出降以及驸马王永于婚事前夕被刺身亡。
王永被刺一事当时已彻查清楚,乃隐藏在丞相府中的前凉逆党所为,由下毒者一人牵出数百前凉逆贼。天王震怒,下令将所有同党秘密处决。为了稳定民心,对外皆称王永是因素来体弱病逝。
可是如今她细细想来,却觉得事情的真相恐怕远非这样简单。是以她从宫墙下来后便一路直奔青鸾殿,这宫里唯一能告诉她真相的,也只有眼前的这位栾夫人了。
心栾紧盯着眼前人玉色琉璃却不见半分情绪的容颜,冷声道:“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苻晖已死,我早已不是他手中的棋子。我的身份陛下早已知晓,就凭你一个亡国公主能奈我何?”
苻凰凉薄一笑,缓缓道:“我是不能把你怎样,只是你的身份慕容冲知道,心梧却未必知道罢?
她缓缓逼近心栾,笑意凉薄,道:“若心梧知道七年前你是如何逼慕容冲留下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说,依她对慕容冲的忠心,她会奈你何?”
刀架上的弯刀瞬间出鞘,锋利的刀刃泛着森然白光抵在苻凰雪白的脖颈上,心栾狠狠瞪着始终波澜不惊的苻凰,声音颤抖,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苻凰平静地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睛,淡淡道:“告诉我,七年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心栾闻言忽然凄然一笑,缓缓收回手中弯刀,道:“你又何必来问我,你心中早就有答案了不是么?”
苻凰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她强自撑了精神站着,只道:“我要听你说。”
心栾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七年前毒杀王永的前凉人,是心梧下了大功夫培养的细作,所谓前凉逆党也不过是心梧的障眼法罢了。”
“所有人都以为是前凉余孽所为,只有苻晖不信。他始终怀疑是陛下幕后指使,所以遣人送密信命我暗中调查。陛下以保住我腹中胎儿为条件堵住了我的嘴,救了心梧和慕容一族。”
苻凰心口旧伤发作,痛的撕心裂肺,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白玉般的脸颊缓缓滴落。她的双手在广袖中紧握成拳,纤长的指尖深深嵌进掌心中,她以这点微弱的痛让自己清醒,脸色却苍白如雪。她不发一言,转身缓缓离开。
身后突然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恨意森然,她说:“苻凰,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苻凰微微停顿了脚步,她没有回头,只漠然道:“不必。但我知道,他最终会杀了你。”
身后的红衣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几近癫狂。苻凰恍若未闻,依旧那般身姿卓然,清贵威仪,缓缓走出冷清的青鸾殿。
淅沥的雨丝打湿她的白衣长发,她独自一人穿行在朦胧雨幕中,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她忽然想起那年满树桃花下眉目清朗温和的少年,一袭青衫磊落,气度谦和。他折一支灼灼桃花送给她,道:“臣知公主心中,曾有一人如桃花灼灼耀眼。臣虽不才,愿为枝干茎叶,护公主美如桃夭,长乐长安。”
前尘往事像一把刀狠狠剜在她的心上,她突然哭得不能自已。她以为自己能寻得两全的法子,既救了长安,也保全了他。可是到头来,她救了一个人,害了所有人,为什么?
心口的痛让她浑身冰冷,她紧紧捂着胸口,脚步虚浮地朝着沁梅殿走去。
刚到殿门口,心梧便撑着伞慌慌张张向她走来。
心梧忙将手中干燥的氅衣披在苻凰的身上,急道:“这雨虽不大,但夫人身子弱可万万淋不得雨啊,这若玉又去了哪里?”
说着,她便急急忙忙吩咐一旁的小宫婢去煮姜汤。
苻凰也不言语,由着心梧将她扶入偏殿。她抬眸看着面前眉眼温婉的女子,声音凉薄道:“你对我这么好,可是觉得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心梧心中一惊,低眉不敢去看她冰冷封冻的眼睛,只嗫嚅道:“夫人……怎么会这样想?”
话未说完,心梧腰间的长剑便被人骤然抽走,剑气凌厉直逼上她的脖颈,她惊得抬起头来,苻凰眼中冰封的恨意让她浑身一凛。
心梧连忙跪下身去,哽咽道:“夫人,您若都知道了,便杀了我也罢。只是当年之事皆是心梧擅自做主与陛下无关,夫人若要心梧的命便只管拿去,心梧绝无怨言。”
苻凰握剑的手不住颤抖,厉声质问她:“为什么,他心性温良宽和,从未与慕容一族结仇,你们为何要这么做?”
心梧泪如雨下,却依旧直视着苻凰美丽冰冷的眼睛,她的眼中神情倔强,道:“因为他不能娶公主,除了陛下,谁都不能娶公主!”
苻凰手中的长剑生生割断心梧颈边低垂的云鬓,白皙的肌肤上渗出斑驳血珠,染红了银白剑锋。
苻凰逼近她,心梧泪流满面却依旧满眼固执,她的眸光冷如寒冰,道:“你可知道,当年你家主子如何能活着离开长安城去做平阳太守?”
当年的太极殿内,天王问她:“来仪,他之于你,何如?”
她答:“不过一宠臣罢了。色令智昏,儿臣甘愿受罚。”
天王看着她,满眼痛惜,道:“朕未能料想你竟糊涂至此!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父王。你与你的阿娘一样情痴。这件事,是朕的错。朕会为你亲手了结此错。”
她在恢宏的太极殿内匍匐跪地,道:“儿虽不肖,岂敢归咎于君父。儿臣生来便知道,自己要嫁的人,定是不世的良将,肱骨之贤臣。恳请父王,将慕容冲远调平阳,儿臣愿嫁与丞相府,断此执念,与他此生不复相见。”
她求着天王饶他一命,将他远调平阳,她护了他慕容一族周全,他却反过来杀了她的驸马,杀了她的五哥,灭了大秦的江山。
苻凰眼眶泛红,眼里却冰封着刻骨的恨意,她盯着心梧惊诧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们鲜卑一族皆是忘恩负义之徒,你杀了我的驸马,今日就要为他偿命!”
她的手中长剑如蛇,银白的剑气直指向心梧的胸膛,却在迫近的那一刹那被一支玉箫轻而易举地隔开。执玉箫之人一袭白衣清华,玉冠束发,刀削斧刻的轮廓上笼着一层薄薄寒意,眸光寂如寒潭。
苻凰执剑的手一顿,却转瞬间剑势旋起朝慕容冲而去。
那日自尽坠楼,她的功夫已废去大半,所以现在她的剑法只有招式却没有足够的力度。即便是在受伤之前,她亦不是他的对手,更遑论如今的情形,所以慕容冲只要随意几招便能破了她的剑势,可是他却没那么做。他只不断避闪,由着她的剑锋直指向他的胸膛,他只伸出两指便轻易地阻止了她差点刺入他胸膛的剑锋,长剑银光,映着他幽深的双眸。
她执剑而立,冲着他冷冷开口,语气不容置喙,道:“让开!”
之间剑锋凌厉直指胸膛,他垂眸看着她眼中冰封的神情,沉声道:“心梧跟了你这么多年,忠心耿耿,你真的就舍得杀了她?”
苻凰抬眸看着玉面清绝的慕容冲,忽然笑得冰凉而嘲讽:“忠心?她忠的究竟是谁的心,慕容冲,你真当我是傻子么?”
慕容冲玉雕般的脸上覆满冷寂,声音凉薄:“杀了王永是我授意,你要报仇,就冲我来。”
往事朦胧了她的眼睛,她笑得满目凄清,冰凉而嘲讽。
当年,他用她的一幅画像打消了苻晖所有的疑虑,他一手培养的近侍杀了她的驸马,他将杀人凶手送到她的身边跟了她整整六年,有谁会想到公主的婢女竟是毒杀丞相之子的凶手?
这一招用的滴水不漏,既保了心梧一命,又将皇宫的动静尽收眼底。而一直以来,她都是他最好的挡箭牌,他利用她算计她,从头到尾,她都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就只是一枚棋子!
她将手中长剑逼近一分,泪眼模糊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看进他幽深的眼睛里,问他:“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了你,是么?”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长剑便狠狠刺入慕容冲的胸膛,殷红的血刹那间映红了他的白衣。
心梧惊慌失措地冲过来徒手便握住了锋利的剑刃,血顺着指缝滴落,她却浑然不觉只泪流满面地看着苻凰。苻凰一掌将心梧震开数丈远,没入慕容冲胸口的长剑便更深几分。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唇边溢出鲜红的血,他抬眸看着她恨绝的眸光,清冷孤绝的眸子里一片暗沉,道:“你为了一个死人……”
她忽然笑起来:“一个死人?”
泪水沿着眼角不断滑落,她紧紧握着手中长剑,道,“在你的眼里,人命和情意都不值一提,都比不过你复国复仇的雄心。可是在我心中,就算他死了,也一样是我的驸马,而你,也永远都是举兵造反的乱臣贼子!”
慕容冲闻言身子明显一僵,他看着她,眸光空寂,却突然抿唇一笑,轻声道:“乱臣贼子?好,好……”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她刺入他胸膛的剑锋,墨耀的双眸一瞬不动地看着她,缓缓道:“我如你所愿。从今往后,慕容冲绝不踏入你这沁梅殿半步,若违今日之言,当如此剑!”
长剑在他的指间应声而断,慕容冲苍白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胸前披血淋漓,他却仿佛浑然不觉,转身拂袖离去。出门的那一霎,一把切金断玉的匕首自他的眉眼前倏忽划过,深深钉入一侧朱红的宫柱内,清丽的女音随后传来,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苻凰看着慕容冲的背影,眼泪不断滑落脸颊,声音却凌厉狠绝,一字一顿道:“慕容冲你记着,你欠我的命,我早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