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寒,天际悬着一钩残月。前日里落了一场轻雪,沁梅殿周围的白梅一夜之间尽数盛开,冰凝嫩蕊仿佛残雪照水,映着枝上垂挂的琉璃宫灯,枝影横斜,花影婆娑。
苻凰斜倚在美人榻上,殿内炉火已经烧得通红,她却还是穿着厚厚的裘衣。手中书简翻开几节,她却也无心在书上,只秀眉微蹙,盯着茜纱窗外的一钩残月出神。
转眼已到了初冬的时节,大军出征也有月余,慕容冲虽不常往沁梅殿来,但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一些前方战事的消息。
姚苌一心想得到传国玉玺,暂时不会对天王怎样,但也不会轻易把人交给慕容冲。两军在新平境内几番交战下来,互有胜负。然而今日,她偶然听到几个栖凤殿的小宫女闲话,说是前方战事不甚好,这几日慕容冲都在未央前殿内处理政务,连向来备受宠爱的蓁美人都冷落了。
她心中担心,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是左右等不到慕容冲来。她在这宫中身份特殊,所以并不常在宫里走动,偶尔出去几次也要佩戴面纱。未央前殿是慕容冲处理政务的地方,白日里群臣议事,人来人往多有不便,她想去找慕容冲问一问,也只能等到夜里去他的寝宫里一试。
苻凰低眉沉思良久,忽然起身对着在榻边打瞌睡的若玉道:“若玉,把大氅拿来罢,我要去一趟宣室殿。”
若玉一愣,疑惑道:“这个时辰,公主去宣室殿做什么?”
苻凰将手中书简搁在一旁,沉吟道:“我心中担心,左右睡不安稳,不如去问一问。”
若玉取了一件银白狐氅为她穿上,又回身拿了个暖手的小炉给苻凰。
她迟疑良久,声音里似是有些薄怒,冷哼道:“我看他也未必就在自己的寝宫里。”
苻凰身形一顿,不由得皱了眉头,这她倒是没想过。虽然她与慕容冲不再像以前那般针锋相对,互相冷着不见面,但慕容冲也不常来沁梅殿。他早有自己喜欢的人。他对那位蓁美人的宠爱毫不掩饰,几乎夜夜宿于栖凤殿内。所以虽然前方战事紧迫,他不在自己寝宫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苻凰低眉掩去所有的心绪,淡淡道:“试一试,若不在就罢了,”
若玉轻叹一口气,将苻凰清丽无华的三千墨发收于风帽中。墨色夜空中点缀着零星疏光,外面白梅纷飞在清冷月下,她扶着苻凰穿枝拂花而过,细花嫩蕊落了满满一身,带来一片清冷梅香。
更柝声声,回响在夜幕沉沉的碧宇皇宫内。初冬本已是万物凋零的时节,宣室殿附近却是一片白梅怒放,竹林苍翠。一盏盏琉璃宫灯隔花摇曳在枝头,映着美轮美奂的玉阶宫墙,华丽而清雅。
慕容冲坐在紫檀书案后,银白织锦的寝衣上青线云纹暗绣,外罩着一件同色的氅衣。他散着发,显然是刚刚沐浴过后,黑玉一般的长发还带着薄薄的水汽。案上精致的熏炉内升起袅袅青烟,笼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颜若玉色,却一片寒凉。
银面站在一旁踯躅,诺大的寝宫空空荡荡,内侍宫婢全然不见,只有绿衣青裳的心梧候在外面。
今日傍晚时分,高盖遣人八百里加急送来战报,慕容冲自接过战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坐在紫檀书案后,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他单手撑着额头,剑眉紧蹙,突然伸手将面前摊开的竹简狠狠扔在地上,竹简一节节断开,碎落满地。
银面忙俯身将碎落满地的竹简一节节拾起,却在看清竹简上的字迹时浑身一颤。他抬眸看着书案后玉面清绝的慕容冲,一时也仿佛不知说什么好,只呆呆看着手中拼凑起来的竹简,双手无端颤抖。
慕容冲淡漠的声音缓缓传来,依旧那般平静无波,只是略显些疲惫,道:“传我密令,让高盖降了罢。”
银面一怔,面具后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慕容冲起身缓缓走向银面,长发散在身后,衬着俊美的容颜无限风流逸尘。他拿过银面手中的竹简,揭开一旁的熏笼,将断成几节的竹简尽数扔进烧红了的炉火中。
火光映着他深邃的轮廓,他突然疲惫地抚上眉心,沉声道:“人都死了,再战下去又有何意义?燕军无论如何不能班师回朝,这件事绝不能让她知道。”
银面点点头,手中动作有些迟疑,问道,可是五万大军……
慕容冲走到窗边,轻纱帘上淡月疏梅影在风中摇摇曳曳,他低眉道:“反正这皇位也坐不了多久,高盖降姚秦的事正好给慕容永一个契机,也没什么不好。”
银面正欲领命而去,忽然听见殿外心梧故意提高的嗓音,略带些惊慌,道:“夫人怎么来了?”
慕容冲回眸看着一袭苻凰缓缓走进殿来,墨发清丽无华垂在身后曳地五尺的裙摆上,清丽绝尘,风姿惊世。
他的眸光不动声色扫过燃烧的熏炉,伸手握住面前人广袖中冰凉的双手,声音依旧那般平静,道:“怎么不好好歇着?”
苻凰抬眸,慕容冲披着一道清冷月光站在轻纱曼舞的窗边,他的容颜本就白皙俊美,如今这样白衣墨发站在冷月疏梅下,更显得整个人如谪仙一般飘逸出尘。
她垂眸看着窗边一支斜逸出的白梅,淡淡道:“我有些担心,想知道前方战况如何。”
慕容冲眸光一暗,唇边却带了一抹清浅笑意,他轻轻将身旁之人拉入怀中,声音沉静,道:“你放心,不会有事。只是姚苌不肯放人,这一战恐怕要持续很长时间。”
她抬眸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眸中一片月色清朗,却是低眉看向窗外一株盛开的白梅。他伸手折下一朵白梅插在她云烟般的鬓发间,修长的手指上带了清冷梅香,缓缓抚上她白皙如玉的脸颊。
她忽然垂眸躲开他的手指,微微欠身一福,声音清持平静,淡淡道:“我只是来问问,不打扰你就寝。”
言罢,她转身离去,广袖回风流雪,只留下淡淡的清冷梅香还如故。
慕容冲站在原地,看着苻凰缓缓离开的背影,剑眉紧蹙,深邃的凤眸中一片黯然。
每次他面对着她都是满心的仓皇无力,他疲惫地阖上双眸,突然感到无由来的恐惧。他怕他留不住她,他怕这辈子不管如何用尽全力,到最后他还是留不住她。
余生突然寂寥而空旷,若是没有她,这江山如画也好,浮生悲欢也罢,都不过是日夜相复的折磨罢了。
宫外清冷月光映着玉碟白梅,一阵冷风旋起带来一股雪气清寒,苻凰披着厚厚的狐氅还是觉得冷。她没有回头,他也没有挽留,她伸手摘下发间白梅放在掌心,心中突然觉得空寂寒凉。
他或许喜欢过她,或许没有,但她知道自己还爱他。这份爱隔着家仇国恨,一路走来已经伤痕累累,有太多的不得已。如今她看着他,再没有原来满心炙热的欢喜,只剩下冷月无声的疏离隔阂。
她垂眸看着掌心白梅,眼泪落在脸上湿寒一片。白梅纷纷落满她周身,这样的场景一如当年初见的模样,他脚下生风将她稳稳接在怀里,细蕊落衣袂,纷纷扬扬难掩他眉眼间笑意清朗,恍惚得像一场旧梦,而她多么想一梦不醒也不愿承受这流年无情,可是错过,也终究只是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