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初入长安,一切事务百废待兴,他一连好几天都与大臣们在未央前殿议事,经常忙到深夜,可是不论多忙,他都要抽时间来看昏睡中的苻凰。
若玉本来也是记恨着他对苻凰的所作所为,可是在寂静无人的沁梅殿,她看到他脸上疼惜痛苦的神情。她觉得他终归是有悔的,也就不再拦着他。可是她能看开,苻凰却不能原谅,她终究还是不愿见他。
所以这天夜里,当慕容冲独自一人踏着月色而来时,若玉站在殿门外,紧扣着腰间长剑。
慕容冲依旧一袭白衣清贵出尘,俊美无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淡淡看着将他拦在殿外的若玉,眼神清冷,如微雨暗夜。若玉只怕他会硬闯,若是真动起手来,她如何是他的对手?
可慕容冲只淡淡看着她,眸光越过她遥望着殿内摇曳的宫灯。
良久,他终是垂眸而笑,似乎疲惫不堪,却又如释重负,低声道:“她醒了。那便好……”
言罢,他缓缓转身离开,高大挺拔的身影融进了清冷的月色中。青石板路的两旁梅林杳深,枝叶横斜,一盏盏落地宫灯光华熠熠,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晚之后,慕容冲再没来过沁梅殿。他不知从何处寻了许多的医者方士,几乎日日来为苻凰诊脉施针,奇珍异草用了无数,苻凰的身子虽比不得从前,但也渐渐转好了些。
六月伊始,窗外那株合欢树脉脉抽丹,纤纤铺翠。羽状的复叶片片相对,花如抽丝,红粉内白,远远望去像一团团粉红轻薄的雾气,清香四溢。
苻凰命人到栖凤殿将那把绿绮琴取了来,闲来无事便坐在树下抚琴。
如今的栖凤殿内住着那位姿色琉璃的蓁美人。所有人都知道栖凤殿不仅是这宫中除了未央前殿外最辉煌的殿宇,还是前朝传说中伴凤鸣凰歌而生的来仪公主的寝宫。而他将这座巍峨华丽的殿宇赐给了一个美人,看来他还真是很喜欢她。
宫中关于他如何宠爱那位蓁美人的流言私下里传的沸沸扬扬,她自然也听到了许多。宫女们将他们之间那场美丽的相遇当成了传奇,她们说慕容冲一袭白衣清华,高贵无尘如神兵天降,从秦兵手中救了这位国色流离的蓁美人。
英雄救美,美人名将,自然是永远的绝配佳偶,从此一见知君即断肠,恩爱两不移,顺理成章。
苻凰总是在想,或许这才是两个人相遇最好的场景。她在最早的时间遇见他,而蓁美人却在最对的时间遇见他,所以他不喜欢她是天意使然,如今喜欢蓁美人也是命中注定。
她和他之间最终也只剩下了家仇国恨、欺瞒利用,都是命。
她垂眸随意地撩拨着琴弦,案边一方四足青铜香鼎里燃着袅袅清香,升起薄薄的雾气,朦胧了她的眉眼,唯见三千墨发垂于身后,随着长长的裙摆一路逶迤。光滑如缎的发上只斜插一支金丝垂坠碧玉珠的步摇,随着泠泠的琴音轻轻摇晃在耳边。
一个张扬娇俏的声音突然响起,生生打断她如水的琴音。那声音听着分外熟悉,道:“果然是你!”
苻凰微微抬眸,来人一袭红衣,云鬓花容,金钗步摇环佩丁当,是那日在灞上所见的心栾姑娘,如今的栾夫人。
苻凰眸光微冷,面上却不见半分神色,只淡淡地看着缓缓走近的心栾。心梧和若玉被苻凰吩咐了差事,底下的宫婢不知轻重,才能让她这般轻易入了沁梅殿。
心栾看着合欢树下抚琴的苻凰,她似是有些微怔,而后忽然娇俏一笑,道:“外人都说蓁美人国色流离,艳绝天下,却不知这沁梅殿中还有位颜夫人才是真的绝代芳华。也不知陛下怎么就被迷了心窍,竟将这样的美人冷落在这偏僻的沁梅殿。”
苻凰微微一笑,吩咐一旁的小宫婢看茶,淡淡道:“我不过是个亡国的公主,能留一命苟延残喘已是恩赐,不求其他。倒是栾夫人,今日怎地得闲来我这沁梅殿?”
心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苻凰依然如当日灞上初见之时,倾国倾城,淡漠如雪
她无声一笑,道:“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偏不信,果然不出我所料。”
苻凰只垂眸细品着手中清茶,薄薄的雾气氤氲着她浓密的长睫,她淡淡道:“栾夫人不妨告诉所有人我这个大秦的公主还活着,定能激起鲜卑民怨,正好燕国如今根基未稳,说不定能引起一场兵变,正合我意。”
心栾冷哼一声,问道:“你恨他?”
苻凰无所谓一笑,道:“我恨他,他恨我,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否则当日灞上也不必费尽心机见我一面,不是么?”
心栾看着眼前人浑不在意的神色,正欲开口,突然被一个清冷薄怒的声音打断。
心梧端了方才熬好的汤药匆匆而入,对着面前的红衣女子冷冷开口道:“陛下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扰颜夫人,你既然敢抗旨不遵,就别怪我不看往日情面。”
“你敢!”心栾眸带恨意,狠狠盯着心梧,双拳紧握。
心梧却冷冷一笑,她将手中瓷碗轻轻放下,转眼间长剑出鞘,直指向树下一袭红衣的心栾,道:“别以为你如今担个夫人的虚名,我就不敢对你怎样。你若敢伤我们夫人半分,我必废了你,滚出沁梅殿!”
心栾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唇边却浮起嘲讽的笑意,道:“心梧,你这般忠心于她,怎么不把你七年前做的事告诉她?看她,会不会饶你一命!”
心梧眸中闪过一丝惊慌,手中长剑又逼近一分,冷冷打断她的话,只道:“还不快滚,等我杀了你么?”
心栾回眸看了只做冷眼旁观的苻凰一眼,笑得很是意味深长,转身甩袖离去。
心梧收了长剑,回身端起瓷碗递给苻凰,道:“夫人,快趁热把药喝了罢。”
苻凰接过来,看着心梧清澈的眼睛,淡淡问道:“七年前,什么事?”
心梧长睫低垂,笑道:“夫人别听她胡说,不过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苻凰凉薄一笑,道:“爱而不得的可怜人,我倒不知你这样口齿伶俐,好歹她也是小皇子的生母。”
心梧冷哼一声,眼中尽是鄙夷神色,语气很是不屑,道:“那是她卑鄙,尽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她的眼中带了些许急切的神色,道:“奴婢一直想跟夫人将这事说清楚,夫人就不觉得心栾的眉眼与夫人有几分相似么?”
苻凰心里一颤,她缓缓向后退了一步,并不想听。
可是心梧却拉着她的手,急切道::“心栾是陛下在平阳剿匪时从匪窝里救出来的,当时不过十四岁,陛下将她领回了太守府,不知怎么对她特别好,样样都是亲手指点,连我这个跟了陛下时日最长的人都比不过。我们几个都不明白,虽说心栾的确姿色姝丽,可陛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原不必如此看重她。”
“后来我进宫见到了夫人才明白,陛下只是将她当做了夫人,纵使只有眉眼间的两三分相似也够了。”
“七年前,公主大婚的消息传来,陛下虽喜怒不形于色,却喝得酩酊大醉。就是那一夜,心栾趁着陛下醉酒用了合欢香才……”
“夫人,陛下喝酒向来是不醉的,若不是太过伤心失了防备,也不会被合欢香迷了心智。你就原谅陛下罢。”
苻凰心中纷乱如麻,只觉得心口的伤又在隐隐作痛,她捂着胸口,脑中却是那日在墨竹轩内,他和蓁美人缠绵拥吻的那一幕。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只是心绪却不能平静。
心梧看到苻凰捂着心口脸色苍白,她突然慌了,忙将药递给她,道:“夫人可是心口又疼了,快些将药喝了罢。”
苻凰挥袖便将药碗打翻,她冷冷看着满面惊慌的心梧,道:“你又何必与我说这些话?我本就不在意心栾与他之间到底如何。而你如今说这些话与我听,又是安得什么心?是他叫你这么做的是么?又来逼我是不是,是不是?”
心梧连忙跪下,慌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夫人。都是奴婢擅自做主,与陛下无关,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公主,公主!”
心梧话未说完便被匆匆跑进来的若玉打断,向来沉静的若玉慌乱不堪,甫一进来便跪在苻凰身边,哽咽道:“公主,求求你想法子救救杨将军罢。”
苻凰心中一紧,连忙扶起泪眼朦胧的若玉,道:“你别急,发生了何事,你慢慢说与我听。”
能让若玉如此紧张的,除了苻凰,还有杨定。
那日,慕容冲在长安城外挖下陷马坑将杨定生擒,之后却突然没了消息。苻凰让若玉暗中打听,今日才知道,原来杨定一直被慕容冲囚禁于永兴殿,意图招降。然后,过了这么久,杨定依然誓死不降。今日,慕容冲下令要将杨定斩首,这件事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
若玉紧紧握着苻凰的手,哽咽道:“奴婢想去看看将军,可是永兴殿附近有慕容冲的亲卫把守,没有慕容冲的随身金令任何人不能靠近。公主,求你想办法救救将军罢。”
庭前合欢花树盛放如朝霞,落在她寂然的眉眼间,她握着若玉的手,道:“你放心,杨将军不会有事。”
慕容冲若真想杀了杨定,就不会如此大张旗鼓,让她知晓此事。他这样做,无非是逼她低头罢了。
苻凰说的话,若玉向来深信不疑。
她抬眸看着苻凰笃定的目光,才惊觉她苍白的脸色,若玉连忙扶住她,担忧道:“公主可是不舒服,都怪奴婢不好……”
苻凰打断她,道:“无妨,你扶我进去躺一会而便好。”
若玉扶着她缓缓向里走去,苻凰却在进门的时候回眸,心梧依旧跪在原地,苻凰声音凉薄,淡淡道:“你去告诉他,他又赢了。”
心梧一惊,抬头怔怔地看着苻凰离开的身影。绿荫清幽,满树合欢花随风摇曳,如絮飘落,铺满沉默无言的绿绮琴。琴边的熏炉依旧清香悠悠,袅袅散入清寂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