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风清,阿房城中碧竹沉沉,天地间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寒鸦悲鸣,扑棱棱穿过黑色的云层,拣尽寒枝不肯栖。
夜色已深,凝晖堂内却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憧憧,片刻之后几个身着青黑甲胄的将领领命而出,分别是燕尚书令高盖,黄门郎慕容永,和左仆射慕容恒。三人手执慕容冲密令,出了凝晖堂便直奔城外营地而去。
屋内一袭白衣的帝王斜倚在书案后,紫檀书案上铜灯如豆,散发着晕黄的光芒,映着他如玉雕刻的容颜,深邃的轮廓在摇曳的灯火中明明灭灭。他轻阖着双眸,长睫在眼睑投下淡淡的一痕,剑眉斜飞入鬓,却是眉头紧蹙。
银面立在他的身旁,银白的面具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向来沉静的双眸中却隐隐透着忧虑。
慕容冲依旧轻阖双眸,只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虎归山的事我不会做。我虽然不能亲手杀了他,但也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五将山,你放心罢。”
言罢,他起身往外走去,依然白衣清华,贵胄天成。
银面忙跟上去,两人出了凝晖堂,穿行在枝叶婆娑的青石板路上。月华如水,映着他的广袖宽袍,穿枝拂叶间,一座掩映在重重碧竹中的院落隐约可见。慕容冲只停在门外,湘妃苑内只余一两盏袅袅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几个守夜的小宫女在玉阶前打着瞌睡,并未意识到有人到来。
薄薄的青纱帐内,榻上熟睡之人墨发如瀑,长睫如扇,盛满窗外散落的月光,白皙的脸庞比这月光还要皎洁几分,颜若舜华,国色流离。一双白皙的手轻轻为她掩好散开的锦被,修长的手指似要抚上她如玉的脸颊,却在将要触及的那一刹那生生止住,良久,终是缓缓收回。
而窗外月色朦胧,投下一室的竹影斑驳。一株香槐枝叶婆娑,纷纷扬扬洒落满阶清香,像下了一层薄薄的雪,掩了来人浅浅的脚印。
翌日,长安城中突然盛传着一首歌谣,唱到“杨定健儿应属我,坚出五将久长得”,城内凡有井水处,皆闻此歌。
天王闻言认为这是天降旨意,出了五将山便是氐族腹地陇西,到时候便可收兵运粮以解长安之围。
于是,天王先遣卫将军杨定于城西突围,慕容冲早命人在城外挖下陷马坑,杨定中计被慕容冲生擒。天王由此越发相信城中所传谶言,将朝中事一应交代给太子苻宏,率中山公苻诜,张夫人及两位公主领数百精骑于夜半突围而出,并昭告各州牧,期于孟冬时前来救长安收天下。
苻坚逃离长安后,慕容冲对长安城进行了猛攻,太子苻宏不得已带领妻室宗族率数千骑兵连夜突围,逃出长安城。太子一走,长安城内人心离乱,百僚逃散。
而后,慕容冲于六月初兵不血刃入据长安。
碧竹沉水,黄昏时分的沁梅殿内一片幽静,一株合欢花在风中摇摇曳曳,绒花吐艳,花影纷飞。
风吹起轩窗前飘摇的纱帘,窗内堇幔低垂,掩映着榻之人琼玉堆雪的容颜。她仍然在沉睡,长睫上落满晕红的霞光,为过分苍白的脸颊映上了一丝温暖的颜色。靠在榻边的若玉神色疲惫,垂眸看着榻上依旧昏睡不醒的人,眉心紧蹙。
那夜,若玉和心梧守在墨竹轩外,她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她放心不下想要进去却被心梧阻止。
心梧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殿下和公主的纠葛终究要他们自己解开。
她也就信了,况且她觉得,慕容冲再怎么样都不会伤害苻凰。可是,她最终还是后悔莫及。
那夜月过中天,苻凰终于从墨竹轩内走出,脚步虚浮,发上金钗不知丢到了何处,三千墨发散落身后,雪白的衣袍上满是斑斑血痕。
墨竹轩内人声躁动,心梧慌乱地向内跑去。而苻凰却神色平静,只是眸中虚无,美丽而空洞,只自顾自往湘妃苑走去。若玉忙跟在她身后,也不敢出声询问。待到了湘妃苑,苻凰才突然说要沐浴更衣,若玉便连忙命人烧水焚香。她替她解去满是血痕的衣袍才看见她身上青红斑驳的伤痕,印在她白玉无瑕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若玉虽未出阁,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着苻凰苍白的脸色,月色中她的眸光脆弱却苍凉如水,看得她心中酸涩,不禁又气又悔。
她怎么就觉得他不会伤害她呢?他能起兵毁她家国,能当着她的面杀了五殿下,能和别的女人花前月下,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若玉知道她难受,可是苻凰却神色平静,不发一言,只是身体愈发虚弱,整日卧在榻上昏昏欲睡。心梧大半时间留在墨竹轩,听说慕容冲也伤的不轻,旧伤复发昏迷了好几日。
天王率兵突围逃出长安的那夜,许久未说话的苻凰突然让她想办法寻一匹马。若玉依言寻了马来,苻凰带着她策马直奔阿房城外。
骏马驰骋数里,停在离长安城不远的一处高地上。苻凰下了马,远远望着数里之外一片厮杀的战场。长安城外火光漫天,刀光血影,根本分不清敌我何方。不久,两个身着银白铠甲的身影乘两匹骏马突围而出,身后数百精骑护着一辆马车冲破层层的包围,一行人马不停蹄朝北而去。
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她泪痕斑驳的清丽容颜,苻凰突然向着那一行人奔走的方向追去,失声喊道:“父王,父王,宝儿锦儿,阿诜……”
她跑的跌跌撞撞,摔倒在满地的荒芜之中。若玉紧跟在她身后,连忙将她扶起来。她靠在若玉的怀中,终于痛哭失声。今日一别,相见无期,她多想让他们回头看她一眼,让她再见他们一面,可是骏马奔驰,转眼间就只剩了满目飞尘,那些自幼熟悉亲近的人终是连身影都看不见了。
二十年家国残梦,情忠毁身,化作一场掩面痛哭。悲歌无法当泣,远望何以当归?
她哭得痛绝,晕倒在若玉的怀中。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挡在若玉的面前,慕容冲轻轻从若玉怀中抱起昏迷的苻凰。他深邃的轮廓映着明明灭灭的火光,看不清神情。
若玉心中痛恨,她本来还疑惑苻凰为何能一路畅行无阻出了阿房城,原来他早就默许了。这个人究竟是有多狠心,才能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离开自己,能忍心看她这样悲痛欲绝?
火光中他的容颜俊美而威仪,若玉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波澜,她冷冷道:“陛下你让公主家破人亡也就罢了,还要她眼睁睁看着,你是要逼死她才甘心吗?”
战争已经结束,原本杀声震野的战场上一片寂静,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光。
天际残月如钩,朦胧的清辉映着慕容冲深邃的轮廓,他的眸光从不曾离开她,停在她颊边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说:“我以为……她会想见他们最后一面。”
那晚之后,不出三日,太子苻宏带领妻室宗族出逃,长安城破。
慕容冲携燕军入据长安,阿房城行宫内的一众女眷也都于后两日入了长安皇宫。而苻凰自那日昏迷之后至今未醒,慕容冲于前夜带着银面和心梧,亲自将尚在昏迷中的苻凰从湘妃苑接入了宫中的沁梅殿。
沁梅殿原是苻凰生母颜夫人的住处,如今苻凰身份特殊,不再适合住进原来的栖凤殿,慕容冲便将她安顿在了这里。
颜夫人爱梅成痴,这沁梅殿的四周便遍植各式梅树,唯独窗外栽着一株合欢。据说这株合欢树是当年天王亲手所植,只为了能与他深爱的颜夫人矢志不渝,百年好合。可是到最后,颜夫人红颜早逝,只留下这一段被人当做传奇的帝王情。颜夫人故去后,天王下令将这沁梅殿一切如旧,除了天王和来仪公主任何人不得擅入。所以这沁梅殿虽然空了许久,却一如当初的模样。
窗外那株合欢树冠开阔,其花如丝,红粉叠翠摇曳在风中,漫洒一室清幽的香味。
苻凰一直沉沉昏睡着,直到第四日黄昏才渐渐转醒。若玉又惊又喜,紧握着她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苻凰眼中的神色朦胧似雾色长空,她看着窗外那株随风摇曳的合欢树,声音有些沙哑,良久方道:“沁梅殿……我们在皇宫?”
若玉点点头,苻凰唇色依旧苍白,却浮起一抹疲惫的笑意,道:“大秦气数已尽,他终于得偿夙愿了。”
若玉看着她眼里平静苍凉的神色,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忙道:“公主别这么说,只要天王过了五将山到达陇西便能收拾旧部,重整河山,公主要好好等着天王和少公子回来啊。”
苻凰闻言一笑,慕容冲只用一两句歌谣谶语便将她的父王逼得逃离了长安城,算计人心这一招,他永远也用不够,永远得心应手。
虽说谶语之言终归不可信,可是那句“坚出五将久长得”也并非毫无道理。穿过五将山便是氐族腹地,到时候不管是否可以收拾旧部重整山河,至少可以好好活着。而她现在唯一的心愿,也只是她的亲人能好好活着。就算此生她再不能与他们相见,但只要知道他们好好活着,于她而言,就已经是莫大的欣慰。
若玉正斟酌着要不要将公主已醒的消息告诉慕容冲,便听得苻凰淡淡的声音传来,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声音清冷道:“我不想见他,你知道怎么做。”
若玉连忙低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