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醒,一夜宿雨将湘妃苑周围的泣泪斑竹涤得越发青翠欲滴,湖里几天前还含苞待放的一片子午莲临风涉水尽数开放,红蓝紫白,重重叠叠,随风送来阵阵清透的香气。
碧玉清空中隐隐传来瑟瑟琴音,仿佛珠玉滴落寒潭,虽清丽婉转,却空旷孤寂,无端凉薄。
一方朱雀擷环的青铜熏炉升起袅袅青烟,晕染一室清幽的香气。苻凰披着银白的氅衣坐在案前,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拨弹琴弦。三音交错,七弦铮铮,琴音清澈畅然如流水,飘渺变幻如云翳,静远悠长如松涛,飘然散入窗外的无垠长空。
心梧跪坐在一旁轻手轻脚往熏炉里添着新香。堂前珠帘轻晃,摇出一串串珠玉相撞的细微清音,心叶匆匆走了进来,似是有要紧事,却被心梧轻声喝住。
心梧朝着急匆匆的心叶使了个眼色,拉着心叶走到一旁,轻声道:“毛毛躁躁做什么?”
心叶压低了声音,声音却还是有些急切,道:“陛下往这边来了……”
心叶话音未落,心梧一抬头便看见斑斑翠竹中一袭白衣的欣长身影,心中一沉,忙转身进了屋内。
苻凰依旧低眉抚琴,心梧站在一旁不时看看窗外,欲言又止。
苻凰素手拨弦,如水琴音绵长悠远,淡淡地问了句,“什么事?”
心梧略一踌躇,轻声道:“陛下来了。”
琴音忽然有些涩滞,却转瞬又如汩汩涓流倾泻而出,却泛音悠悠,凭空多了几分清冷。
她依旧垂眸拨弦,只冷冷回了两个字:“不见。”
心梧正踌躇在原地不知如何相劝,便听得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
“这个人,你也不见么。”
心梧一抬头,神情淡漠的公子长身玉立,一袭白衣翩然出尘,只在织锦交领和袖口刺绣着浅紫的云纹,他双手环胸,略带些慵懒地靠在院内那株繁花满枝的槐树下
清风吹开窗前轻掩的薄纱帘,苻凰依旧低眸抚琴,对慕容冲的话恍若未闻。
珠帘晃动,一个熟悉却带着哽咽的声音突然打破这如水琴音,轻声唤她:“公主……”
琴声戛然而止,苻凰抚琴的手突然停在余音犹颤的琴弦上。她似乎是怔住了,唯见长睫轻颤,良久方才缓缓抬起头来。玄衣的女子在珠帘前叩拜,泪盈于睫。
苻凰缓缓起身,不敢相信一般轻声唤道:“若玉……”
那日,她以若玉为饵引开了将军府内的重重重兵,自己却奔向了朱雀街。那时她便想,不管自己结果如何,有雪骢在,若玉不会受伤。所以,她才走的那般放心。而如今,她果真完好无伤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成为她唯一可以亲近依靠的故人。
若玉强忍眼中的泪水,扑过去紧紧握住苻凰冰冷的双手,哽咽道:“公主,你吓死奴婢了,奴婢以为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苻凰一双清丽双眸里溢满泪水,紧紧地抓着若玉的手,刚想要开口,却剧烈地咳起来,一旁的心梧忙上前为她轻抚着后背,转头又吩咐心叶把早上熬好的药端来。
心梧紧张地轻声劝着不住咳嗽的苻凰:“公主小心身子,不可太过动情。”
若玉看着不断咳嗽的苻凰,她本来便清瘦,如今越发单薄,看的她心里一阵难受,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止不住落下来。苻凰轻靠在若玉的怀里,微微喘着气,抬头却正好撞进一双孤冷幽深的眸子里。
慕容冲站在落英缤纷的槐树下,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她,玉面清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道:“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夫人的?”
声音冷若千年寒冰,吓得湘妃苑里的几个小婢女腿一软便跪下了,刚端着药进来的心叶见状也忙跪在了门外,正惶惶不知所措,视线余光却瞥见一角白色的衣衫一晃而过,余下一抹淡淡的香味,清冷似冬雪梅花,他取走了她捧着的药碗。
那日城楼一跃,拜慕容冲所赐,她虽是捡回一条,却终究活罪难逃,整日药不离身。她咳了一阵子愈发觉得头晕目眩,只得由若玉和心梧扶着半倚在榻上。她觉得浑身乏力,却依旧拉着若玉的手不舍得松开,向来坚强的若玉双眼通红,却当着苻凰的面又不敢太过伤心。
水晶帘动,慕容冲端着药碗进来,心梧意欲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药碗,却被慕容冲一个眼神止住退到一边。若玉看着坐在榻边,端着药碗轻轻吹气的慕容冲,忽然想起那日在灞上,慕容冲也曾这般仔细地喂苻凰喝药,那时她看不懂他,如今也一样。
她想起昨夜慕容冲一字一句,仔细地跟她说苻凰的情况,一遍一遍地嘱咐她言语务必小心,不可让公主有太强的情绪。她从来不知道向来惜字如金的慕容冲也会有这么絮絮叨叨的一面,她几乎要以为他是真心在意公主,可若是真心,又怎会逼她到如此地步?
苻凰看着慕容冲仔细为她试药,却并不为所动,只道:“陛下这不是折煞苻凰么,苻凰福薄,担不起陛下这恩泽,陛下还是请回罢。”
慕容冲端着药碗的手一顿,却随即将盛了药的汤匙轻轻送至她的唇边,神情依旧淡漠,平静道:“你既如此恨我,何不及早养好身子,一剑杀了我了事。”
苻凰闻言,突然轻笑出声,眼里的神色却愈发冰冷,嘲讽道:“你贯会说这些虚话来激我,即是真心为我解恨,现在死与以后死有何分别,又何必要我亲自动手?”
言罢,一把镶着金玉的匕首自她广袖间滑出,苻凰随手便将那切金断玉的金凤匕扔到了慕容冲怀中。
慕容冲玉面微怔,他看着她,孤冷幽深的眼睛里一片暗沉,唇边却含笑,道:“想要我的命,你得自己来拿。”
苻凰唇边的笑意愈甚,一瞬不动地看进慕容冲深邃的眼睛里,道:“怎么,不敢了么?到底也只是说说而已罢。我知道你今日为何而来,你苦苦寻了若玉来也不过是想知道慕容暐埋骨何处,你不是已经差银面暗中打听许久了么?”
慕容冲向来清冷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不由地一把抓住苻凰的手腕,连声音都没了往日的镇定,问她:“你果真知道?”
苻凰看着慕容冲眼底隐隐的焦虑,突然笑得眉眼弯弯,声音却是冰冷的,一字一顿说给他听:“慕容暐和慕容肃谋反未遂被我二哥当场斩杀,谁知道随便扔在了哪个乱葬岗里?”
“可是你知道他们的计划为何会败露么?我父王相信慕容暐,我可不信,所以我一直暗中提防着他。是他自己沉不住气,见你率兵攻来急着要谋杀我父王好跟你里应外合一举攻下长安,是我得到密报与二哥将计就计反剿了慕容暐,也是我向父王提议诛杀城内所有鲜卑余众以绝后患。”
她看着他眼里翻涌的暗色,笑道:“你待如何,慕容冲?是不是没想到会有一天我终于不站在你这边?”
慕容冲的脸色瞬间苍白,她看着他如冰面一样层层破碎的神色,眉眼带笑。
他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仿佛要把她捏碎了一般,向来淡漠清寂的眼睛里满是痛楚。他看着她,仍旧不能相信,好像要从她的神色里看出哪怕半分撒谎的痕迹。可是她却看进他幽深的眼睛里,满眼的嘲讽和狠绝,不给他任何怀疑的机会。
她缓缓靠近他的身边,声音凉薄:“怎么,你也感到痛了是不是?这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你终于能感同身受了是不是?可这点痛跟你让我眼睁睁看着我五哥死在我怀中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她说:“慕容冲,你当初就不该救我,因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把你给我的痛尽数还给你。”
满屋寂静,静的能听见风吹纱幔的窸窣声,心梧添香的手僵在半空。
残香未尽,晕起一片薄薄的轻雾,朦胧了慕容冲如刀刻般深邃的轮廓。他苍白的神色中带了冰一般的寒意,却突然松了手,只依旧将药碗轻轻递给面前笑容凉薄的女子。
他的眸中暗如永夜,看着她冰冷的眼睛,淡淡道:“死了,就没意思了。”
苻凰唇边的笑意突然僵硬,她看着他清冷孤绝的眼睛,忽然之间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他把她困在这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仅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他攻陷长安,杀尽她的父兄亲族,还要逼她成为他众多莺莺燕燕的其中一个,俯首称臣,争宠承欢,他这是要把她的父王当初对他所做的一切全部报应在她的身上,他是要让她像当初的他一样尝尽亡国辱身之痛还要屈辱地活着,原来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一旁的心梧看着榻上两人越来越冰冷的神色,连忙起身去接过慕容冲手中的药碗,慌张道:“陛下,药已经凉了,属下拿去……”
可她的话还未说完,手中的药碗便被苻凰一把夺过,苻凰仰头将已经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水袖一挥便将手中药碗狠狠摔在地上。溅起的碎片划伤了慕容冲的脸,渗出殷虹的血珠。心梧大惊失色,连一旁向来镇静的若玉也愣住了。
苻凰如画的眉目间覆满冷寂,盯着慕容冲深如寒潭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慕容冲,你要去攻打长安,杀我父兄报仇,以我如今的情形也只能看着,我半点奈何不了你。可是要我俯首承欢做你的女人,你这辈子休想!”
他缓缓靠近她,修长的手指挑起她尖尖的下颌,笑意凉薄,声音里却带了薄怒,道:“你又能如何?”
说着,修长的手指缓缓下移,轻而易举就扯掉了她的腰带。
苻凰不怒反笑,看着慕容冲孤清一片的深邃眼睛,一手抓着慕容冲搂在她腰间的手,另一只手缓缓移到白皙的脖颈边,停在脉搏跳动的地方,一把刀柄镶玉,刀身淬一只振翅金凰的匕首赫然横亘在颈间,若玉和心梧吓得瞬间脸色苍白。
她却神色淡然:“我活着是为了杀你,但若死了,也并不可惜。”
她不惜命,他如何能不知道?
慕容冲神色突变,竟徒手抓住泛着银光的刀刃夺过她手中的匕首,狠狠扔出窗外,也不顾鲜血披淋的右手,失控地握住她瘦削的双肩,幽深的眼里一片暗沉。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竟有些颤抖,道:“你当真有骨气就拿刀往这里刺,自戕算什么本事!”
言罢,他突然松开她转身离去,踩过地上碎裂的瓷片,像是在逃离一般。
心梧俯身收着地上的碎片,她想说什么,却终究欲言又止。
若玉紧紧握着苻凰冰凉的双手,眼眶泛红,道:“公主,你恨归恨怨归怨,以后可千万不能这样动不动就拿刀指着自己,你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苻凰靠在若玉怀中,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她道:“若玉,我真的……太累了。”
若玉扶着苻凰在榻上躺下,替她仔细地掩好被角,迟疑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道:“公主,慕容暐谋反是你献计给二殿下抓了他不假,可二殿下会当场杀了慕容暐和慕容肃是你也没料到的,诛杀长安城内的鲜卑余众更是天王的旨意,与你何干?况且慕容暐葬身何处公主是最清楚的,怎么把话说得那么绝,公主真不怕他会从此恨了公主吗?”
她靠在若玉的怀中,想起那场被鲜血染红的大雪,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何为罪孽深重。人不是她亲手所杀,可是那时的她,心中没有丝毫怜悯。
她疲惫地阖上了眼睛,道:“我只希望,他最好能恨我一辈子。”
若玉拿帕子轻轻拭去苻凰脸上的泪痕,她看着她虚弱的模样,再不敢提任何旧事,只轻声道:“公主累了,什么都不要想了。”
窗外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箫声,苍凉幽远,呜咽晦涩,仿佛从云层深处无端坠落,随风散入层层的茂林修竹中,风停云歇,玉碎无痕。
若玉凝神细听,只觉得箫声呜咽,似有若无,也不知从何处而来,耳边却突然响起苻凰疲惫的声音,她说:“去把窗子关了罢,我有些乏了,想睡一会儿。”
若玉起身走到窗前,抬头却突然怔住了。
湘妃苑外碧竹沉沉,竹涛阵阵,枝影婆娑间一袭白衣翩然出尘,隐于千枝万叶之间。玉箫吹雪,箫声如缓缓荡开的层层涟漪,虽苍凉幽远却安静柔和,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庭落花一样。
若玉回过神来,轻轻关上了窗子。满堂寂静,熏炉燃起青烟袅袅,朦胧了榻上之人清丽出尘的眉眼。苻凰双眸轻阖,仿佛已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