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建元二十一年,燕更始元年,五月夏始,阿房城。
夜雨潇潇,阿房城内的千竿翠竹枝叶婆娑,摇曳在簌簌雨幕中,沙沙作响。墨色轩窗外缠绕攀爬着大片墨绿色的藤蔓,上面娉娉袅袅垂着紫色的花束,浸着晶莹的水珠,倒像是一帘浅紫朦胧的幔子,晕起似有若无的清香。
窗内的紫檀书案上一灯如豆,灯影曳曳照着案前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那双手因常年持枪握剑而略有薄茧,轻轻磨砂着一方月白的锦帕。锦帕的一角虽被仔细地缝补完好,却依旧看得出被火烧过的痕迹,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手指轻抚间看得见上面金线刺绣的凤凰,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慕容冲怔怔望着手中的锦帕,想起那年竹影婆娑下眉眼低垂,笨拙却小心翼翼为他包扎伤口的少女,着一袭青兰如雾的胡服,衣袂翩然,眉目若画。
她曾轻轻软软唤他“大哥哥”,也曾柔肠百转唤他为“凤”。
亡国之后,他受尽屈辱。他的族人将他和姐姐当做保命的棋子双手奉于苻坚身边,就连他一母同胞的哥哥也只能看着他任人羞辱无能为力,只能痛心地劝他忍。为了鲜卑几十万人的性命,为了同为俘虏的慕容宗室,他必须忍。
燕国虽灭,燕国人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复国复仇。苻坚把他留在秦宫里,既是为了折燕人刚锐之气,也是为了震慑燕国皇室。
后来,苻坚把他赏给了自己最疼爱的来仪公主。
这个伴着凤鸣凰歌降生的公主,她与他有着一样的字。她恃宠而骄,将他当做一件随意摆弄的物件讨要而来,囚于金碧辉煌的栖凤殿。
在外人看来,他在瑶光殿里是惑主妖童,在栖凤殿便是公主面首,又有什么不同?
可是,她却说喜欢他。
他以为自己从未将她的喜欢当真,也从未将她的情意放在心上。
她同他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弹琴练剑。她虽年纪尚小,却自幼师从一位琴艺精湛的汉人乐师,练得一手好琴。他善箫,便常常和着她的琴音吹一曲。玉箫吹雪,琴音瑟瑟。他未曾料想,在秦宫里竟也有一日可称得上岁月静好。
自他调任栖凤殿宿卫后,从前一直找他麻烦的二皇子等人偃旗息鼓了,只因,来仪公主对他处处维护。
可是他却并不领情。很多时候,他宁愿挨一顿毒打也不愿意让她帮忙。他总是对她冷漠疏离,充满敌意。他早已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可在她的面前却总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那年,长安城中突然盛传着一句谶言,“鱼羊田斗当灭秦”。
鱼羊为“鲜”,天斗为“卑”,这首令人胆寒的童谣,将鲜卑一族推向了灭忙的惶恐之中。
自燕灭国以来,苻坚将鲜卑皇族迁居长安皇城,并委以高位。这样的恩隆使很多氐族子弟不安,而这样有心为之的谶言,让向来深信嘉言谶语的苻坚起了杀心。
苻坚认为慕容垂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且在燕灭亡之前便已投奔秦国。所以,他把杀心放到了燕帝正脉上,他想要应百官所求,处死燕帝慕容暐及诸王,包括慕容泓,也包括他。
八月的长安城秋雨连绵,她以“兴儒学而禁图谶”为名上表天王,跪在太极殿外替他求情。当时苻坚虽未下令,但也已意决,所以即便是他最疼爱的公主,也闭门不见。暴雨如注,她跪在殿外神情坚决,只想保他一命,连苻琳都劝不动她。
他为她撑伞,跪在她的身旁。她浑身淋透,本来便白皙的肤色在冷雨中愈发苍白,却是瞧着他笑了笑。
他从不觉得死是一种痛苦,所以也从不惜命,他问她:“公主何苦如此?”
她望着密雨中紧闭的宫门,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本宫之心,世子岂不知耶?”
他仍无动于衷,一如这从未因不忍而停歇的秋雨。
她却回眸笑问:“不知是否终有一日,世子也能为本宫心忧若此?”
那时,他说:“公主的情意,臣永生不会有。”
后来才知道,他不是不会有,而是永不可说。
这场谶言之祸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以苻坚“恩泽降臣,德昭天下”而赦免,所以慕容一族仍旧苟且偷生。
建元九年的春天,他的母亲可足浑太后,在经历了前半生万人之上的辉煌和后半生国破家亡的屈辱后,终得解脱,病逝于新兴侯府。苻坚为表与鲜卑一族亲厚之意,下旨保留可足浑太后的封号,以太后之礼厚葬,并亲自前来吊唁,以表慰藉。
那日他推说伤心过度并未起身相迎。苻坚毁了他的一切,就连他的母亲死后也只能依着他的圣旨才能以太后之礼下葬,这种建立在灭国之耻上的恩泽只能让他更恨。
众人皆散,只有她去而复返,提着几坛陈年烈酒,来到他的院中。
暮色笼罩的新兴侯府愈显冰凉,满目净白,皆是丧幡。后院中梨花若雪,孤零零飘落寂静无人的回廊。
她在纷飞的梨花中向他走来,酒香袭人,她道:“听说一醉可解万古愁,世子可愿一试?”
他望着她,眸中日色落尽唯余永夜,淡淡道:“可惜臣饮酒,向来不醉。”
她却并没有在意他的冷漠相对,只笑了笑,道:“巧了,本宫也是。那我们便来比一场如何?”
她将手中的酒坛向他抛去,他下意识便接在了手中。她向他举了举手中酒坛,仰头将其中一坛一饮而尽。
酒坛碎在空庭中清脆如铃,她望着他,笑道:“世子,请罢。”
他便也起了坛封一饮而尽,一时间酒坛碎裂的声音回响不绝。他与她坐在无人的回廊上无言对饮,明月越过高墙,寂静的回廊上梨花纷乱如雪,一如月色般皎洁。
她望着庭院中纷飞的梨花,喃喃道:“今日有酒,却无琴,也无诗……”
她突然回眸望着他,眸中月色清朗,皎然生辉,她道:“不如……便以回忆下酒罢。你知道,我生下来便没了阿娘,从不知何为母氏劬劳,你便同我讲讲你的阿娘罢。”
月落空庭,他垂眸只顾饮酒,并不想多言,只道:“你想听什么?”
她抱着酒坛子靠坐在廊柱上,眼神清亮,笑得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道:“比如,你可曾顽皮闯过祸,让你阿娘头疼不已?”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那些回忆隔着遥远的光阴,在他以为早已忘记的时候重新苏醒。他记得,他曾因为好奇捅过老树上的马蜂窝,被蜇得浑身是伤,惹得阿娘掉了许多眼泪。他也曾上树掏鸟,下河摸鱼,领着一众宗室公子戏弄太傅,不管受父王怎样的责罚,都有阿娘替他求情。
庭院中梨花纷纷如暮雪,她问一句,他便答一句。不知不觉,酒喝尽了,而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却纷纷而至,如同此刻肆意飘落的梨花。
他说了很多话,她听得很认真,烈酒化为了她眼中的潋滟,颊边的胭脂。
他望着她眸中的熠熠光华,道:“你醉了。”
她闻言笑得很是自信,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可不会输!”
她指着庭中盛放的梨树,信誓旦旦道:“你且瞧着,我可没醉,我还能爬树!”
她说着便要起身翻越栏杆,却还没站起来便向后倒去,他连忙将她接入怀中。
空庭月色照梨花,月色落入她的眼中酿成胭脂酒,她缓缓伸手轻抚了他的脸颊,笑道:“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她的眼中醉意熏染,眸光潋滟,她醉得这样厉害,却还说自己饮酒不醉。而他此刻心擂如鼓,目眩神迷,从未料想,自己竟也能醉酒。
她轻轻搂上他的脖颈,在他耳边道:“不要难过,凤……我会像夫人一样,守护你。”
满园的梨花吹迷了他的眼睛,让他的思绪一样朦胧,他记不得前因后果,只知道这一刻,他似乎期盼了很久。所以,他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然而那一日,去而复返的并不只有她。
巨鹿公苻睿离开新兴侯府后,突然发现自己遗失了玉佩,便领着一众家侍内臣一路寻回了侯府。怎样珍贵的玉佩值得他这样兴师动众?他不过是想趁机羞辱他罢了,却没想到,在新兴侯府的后院,看见他这个鲜卑降臣将尊贵的来仪公主抱在怀中。
苻睿立马回宫将此事禀告了苻坚,说慕容冲目无尊卑,大胆犯上,意图轻薄来仪公主。
正直当时司天监报天象有异,彗星三月不散,上表奏言天降预兆,十年之后燕当灭秦。朝堂之上一片哗然,以二皇子苻晖和丞相王猛为首的一批朝臣上表力谏除鲜卑慕容一族以绝后患。
苻坚一统北方各族,采取的一直是怀柔的政策,本不赞同大肆杀戮。可是他能让鲜卑一族苟活,却不能容忍他们沾染来仪公主分毫。
秦人深信嘉言谶语之说,所以来仪公主自出生以来,便以祥瑞之身深受秦国万民爱戴,是秦民信仰的天女。
所以,苻坚雷霆大怒,当即便下令将尚未回宫的他监禁在新兴候府听候发落。
朝堂之上风云诡谲,鲜卑一族战战兢兢,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人头落地。他被囚禁在新兴候府中,明明是人人自危的时候,他却没有一丝的害怕,甚至有些释然。三年来如履薄冰,卑微隐忍的生活若是能这样结束了,也没什么不好。他只有十六岁,却觉得已经过了漫长的人世,累的心力交瘁。
只是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原来自己从未恨过她。
慕容暐进来时他正捧着一方锦帕出神。那日,他差点杀了她,她却丝毫没有怪过他,而是用自己的锦帕为他包裹伤口。手中锦帕冷不防被人凌空抽走,他终于回过神来,却看见慕容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他拿着那方锦帕,仿佛仍旧不能相信一般,厉声质问他:“慕容冲,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多少人?身为鲜卑皇族,你怎能如此不知轻重?她是你能喜欢的人吗,你最好趁早断了这念想!”
慕容暐言罢,广袖一挥,将手中的锦帕丢进了燃着的香炉中。他却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也不管香炉中燃着的炭火,从香灰中一把将锦帕抢了出来,徒手将锦帕燃着的那一角扑灭。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沾满灰烬,他却顾不得被烫伤的疼痛,将锦帕紧紧握在手中,颓然跌坐在地上。
慕容暐断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急得连忙去查看他的伤势,他却偏身躲过,不让他碰手中的锦帕分毫。
慕容暐将他搂入怀中,良久才说话,声音哽咽,他说:“凤皇,阿干知道你在秦宫过的是什么日子,也知道公主待你如何,可是有些人你永远得不到,更何况你和她之间有着灭国受辱的仇恨。”
他说:“你忘了自己这么多年的隐忍是为了什么了吗?不只是为了活下去,我们还要复仇复国,要将苻坚从我们这里拿走的都夺回来!你们之间没有可能。若她知道你有朝一日要反秦她会对你怎样?凤皇,你听阿干一句,断了这念想罢,我不想看到你一辈子执念深重,一辈子求而不得。”
他靠在慕容暐的怀中,向来清寂的眸子中露出凌厉坚定的神色,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阿干,你放心。她和这秦国的江山,我都要!”
这场危及鲜卑灭族与否的朝堂之争最终以苻坚一道圣旨终结。圣旨中任命他为平阳太守,远调长安,无召不得入。他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因祸得福得以远离长安,远离这屈辱是非之地。
慕容一族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事就这么诡异地平息了,连丞相王猛都没再说一句。他心里知道一定是她和苻坚说了什么,可是他从接到圣旨到启程平阳,再没有机会见她一面。
启程的那日,长安城内满城飞絮,梅子青黄,一场宿雨从夜半淅沥到了天明。
河间公苻琳领数百轻骑同行。长安城下,苻琳递给他一个锦囊,水一样清透的蓝色,绣着金线刺绣的飞凰。他微微怔了怔,接过来,里面是一朵颜色橙黄的花,长着细长的花瓣,漏斗形,中心抽蕊,娉婷纤长,是萱草,又名忘忧草。
他看着手中细雨沾湿的忘忧草,道:“她想让我忘了什么?”
苻琳淡淡道:“全部。”
他捧着手中的忘忧草怔怔出神,一双飞燕穿行雨幕,猛不防叼走他手中的青青萱草,双尾剪雨倏忽离去,好像从未来过。
他仿佛听见瑟瑟琴音远远传来,朦胧悠远,清幽绵长。他在马上回眸望去,青灰色的城墙映着朦胧的水光,一行行大雁穿云而过,留下几声空旷寂寥的长鸣。
他想,这座长安城,终有一日会再见,只是那时便断然不再是如今这般情形。
而如今他兵临长安城下,果然不复当初的情形,却也再没有当初为他弹琴的人。
他有些疲惫地阖上双目,晕黄的灯光在他浓密的长睫上印下淡淡一层,屋外细雨敲窗,花影婆娑,漫漫长夜寂寥而空旷。
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不长不短不轻不重,刚好三下。慕容冲将手中锦帕收入怀中,淡淡道:“进来。”
来人一身玄衣,沾着雨水的潮气,脸上银白的面具在灯光下染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是消失了许久的银面。银面利落地朝慕容冲行了礼,两只手娴熟地打着手势。
慕容冲剑眉紧蹙,本来便深邃的双眸愈发幽深,透着冰薄的寒意。
自那日长安城中传出慕容暐谋杀苻坚不成,城内鲜卑族人尽数被诛的消息,他便着银面一直潜在长安城暗中寻访阿干的下落,可过了这么久竟还是半点消息也无。
他一直不能相信一母同胞,从小呵护疼爱他的阿干就这样死在苻坚的手上。他一路行军北上,马不停蹄,不惜犯兵家大忌,劳军远征也要攻城略地,就是为了能尽快救出困于长安城内的鲜卑族人,救出他的阿干,可还是迟了。
银面看着慕容冲脸上露出的疲惫神色,打手势的动作有些犹豫,似乎是有些欲言又止,说的是,其实,陛下何不问问来仪公主?
慕容冲抿如刀锋的薄唇微微牵出一抹弧度,似是无奈又似嘲讽,只淡淡道:“你继续查罢,我让你带回来的人呢?”
银面点点头,转身出去,不一会就带了个同样一身玄衣的人进来。来人个子高挑,头戴黑纱垂坠的幕离,纤长的手指紧紧握着剑柄,丝毫不理会身旁银面示意她行礼的手势,隐于黑纱后的一双明眸直直地盯着书案后一袭白衣悠然而坐的慕容冲。
慕容冲只淡淡看着身躯僵直的黑衣女子,神情淡漠,一双俊美狭长的丹凤眼依然清冷孤绝,看不出任何情绪。
黑衣女子握剑的手关节泛白,僵持良久终是跪下身去。
她的声音清冷,却因过分压抑而有些颤抖,道:“参见陛下!”
夜色深重,院子里一株青梅在风中抖落一层层白色的花瓣,氤氲着似有若无的香气,落了树下人满满一肩。
戴着银白面具的人却仿似浑然不觉,只双手环胸,靠着青灰色潮湿的树干。他听着细雨淅沥中从屋内隐隐约约传来的说话声,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