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趋于暗沉,翠绿的山头朦胧在潮湿的雾气中,雨却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灞河泛起微澜,两岸的苇草随风摇曳,天地间安静地只听见雨打清河的声音。天边断雁匆匆掠过灰涩的苍穹,叫声凄惶。
暮色雨雾中,一个身着灰色短褐的少年匆匆向着灞河上横亘着的石墩桥跑来。桥上一袭蓝色锦袍的男子撑一把油纸伞,手中把玩着一支羽箭,静静地看着微波荡漾的河面。少年跑到男子身边,伏在男子身边低声耳语,蓝衣男子平和的眉目间浮出一抹难掩的笑意。
灰色短褐的少年虽也难掩笑意,却依旧有些担忧地问道:“公子,那燕王不会查出来罢?”
蓝衣男子玩弄着手中一只箭羽,闻言嗤笑道:“查?为什么要查?”
他的言语之间满是笃定,道:“就算本公子不射那一封信,河间公若得知自己的妹妹孤身闯燕军也会出兵。那封信,不过是让他对慕容冲扣留公主为质深信不疑而已。我倒是没想到,慕容冲会失手杀了苻琳,真是天意啊!”
那少年看着自家主子脸上得意的笑容,也不禁乐的眉开眼笑,讨好般道:“公子真是神机妙算,不过那个心栾……?”
“她?”蓝衣男子向来温和的眉眼间满是鄙夷的神色,不以为意道,“不过是个爱而不得的疯女人罢了,慕容冲太骄傲,那女人对他好歹也算有恩,他是不屑杀了她的,不过……”
他突然顿了顿,神秘一笑道:“他不杀她于我而言,说不定是件好事呢……”
那少年显然不解其中之意,只吃吃笑道:“公子向来英明,小的刚刚过来时瞧见慕容冲身边的几个女侍都跪在外边受罚,看来这来仪公主还真是慕容冲的软肋呀,公子真是比诸葛亮还神机妙算呢!”
蓝衣公子闻言一笑,却用手中羽箭狠狠地敲着身旁少年光露露的额头,低声笑骂道:“你这奴才,光会拍马溜须……”
他转眸看着微波涤荡的河面,似是自言自语道:“慕容冲这人冷傲孤绝,喜怒不形于色,想要找他的软肋还真是不容易,多亏大哥在苻宏那里做过几年太子舍人,机缘巧合又看见了那幅画……”
那短褐少年痛的龇牙咧嘴,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家主子微怔的神色,捂着脑袋正思忖着如何讨主子欢心,却听得蓝衣男子喃喃念道:“摽有梅,凤求凰……”
他的声音中有无限惋惜,只道:“想不到这样冷傲孤绝的人居然也有情,奈何啊奈何……”
一旁身着灰色短褐的少年抓耳挠腮,根本不懂得主子在说些什么,却仍旧若有所思地附和道:“奈何,奈何!”
暮色渐沉,雨打浮萍烟水寒,旷野的风将两岸丛生的苇草吹得飘摇凌乱。暮霭深深中突然响起婉转苍凉的箫声,晦涩凝滞,幽咽难鸣,随风散入暮雨微凉的无限萧索中。
秦国建元二十年八月,秦与燕与灞上交战。秦军先败后胜,歼敌八千。然河间公与副将皆战死,虽胜尤败。之后,慕容冲据阿房城,挥兵长安。
九月,西燕军兵临长安城下。
十二月,慕容暐及慕容肃密谋以杀苻坚,事不成,苻坚怒杀慕容暐,慕容肃,长安城中的鲜卑族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斩杀。
消息传出长安城,慕容冲于阿房城正式称帝,改元更始,祭天起誓要灭秦杀坚以报其灭国杀亲之仇,并领兵开始对长安进行日夜强攻。
十一月的围堡一战,慕容冲列阵潜龙,将天王与平原公苻晖困于长安城外三日。秦国遣使和谈,慕容冲放话称,若得匹夫出,妻吾以玉魄。
秦国上下一片愤然。
自国乱后,巨鹿公苻睿与河间公苻琳战死,长乐公苻丕被困邺城,中山公苻诜尚年幼,太子需坐阵监国稳定大局。一时之间,皇室中竟无人可领兵。
尽管如此,听闻苻凰要亲自领军作战,朝中上下依然尽是否决之声。苻凰却觉得,她虽然是个养在深宫的公主,但生逢乱世,战死沙场才算是个好归宿。于是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连夜便披甲上了战场。
那一夜,双方交战的围场里火光漫天,她带着五百精骑破了他围困苻坚的潜龙阵。
白刃相交,马蹄纷乱,刀剑入肉的声音伴着浓烈的血腥气充斥着茫茫夜色,连天边的半轮残月都染上了猩红。
她披着银白盔甲,单枪匹马杀入王翼。
灞上之战后他终于再见到她,她却将长剑抵在他的脖颈上,火光映红她苍白的脸颊,她对着他温言浅笑,问他:“慕容冲,你想娶我?”
他平静地看着她,玉面清绝的容颜上依旧不辨悲喜。
他向着她伸出手,一字一顿道:“是,我想娶你。”
她驱马向前,靠近他的身旁,月色落入眼中一片朦胧轻雾,她手中长剑更深几分。
她道:“你知不知道,当日我去灞上寻你,是真的打算要嫁给你,可惜……你终究负我。”
他不顾颈边锋利剑刃,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白皙的颈上霎时渗出斑驳血痕,他紧紧抱着她,道:“跟我走,我只要你跟我走。”
她轻轻环上他的脖颈,抬眸望着夜空中半轮苍凉银月,清丽的眸中一片空寂。
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慕容冲,你不明白,你从来都不明白……”
当他对她欺瞒利用,当着她的面杀了苻琳之后,她如何还能像当初一样心心念念爱着他?而他又何曾真正喜欢过她?他扬言要娶她,也不过是为了羞辱她的父王罢了。他不明白,他从来都只当她傻,只当她心甘情愿被欺骗被利用,可他不明白,人心伤多了是会死的。
火光映红她翩然若蝶翼的长睫,她紧紧搂着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道:“慕容冲,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只是来告诉你,苻凰今生今世,宁死不嫁慕容冲!”
他的身形无端僵硬,她却已经抽身离开。骏马嘶鸣,拉回他的一丝清明,他策马想去追,眼前突然涌来乌压压的秦兵。
杨定带着禁卫军隔断他的去路,他缠斗在一众秦兵中,看着她策马头也不回地离开。火光漫天,她银白的盔甲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身上破绽无数,杨定的剑刺穿他的肩胛骨,血流如注,染红了他的白衣。月色中他玉雕俊美的容颜苍白如雪,滚落马下的那一刻,他只看见火光中她墨染的青丝,如一条条冰冷的藤蔓,将他缠绕到窒息。
“秦建元二十年,仲冬阳月,百草毕落。冲率骑兵三千余,列阵潜龙,困天王于都城三舍。三日粮草绝,滴水尽,秦兵尽日战,不破。时有秦臣请命议和,携美人缁帛,黄金万两,入谒冲。冲顾而笑曰:“黄金不若美人颜,美人非美,美者来仪公主也。若要匹夫出,妻吾以玉魄,尽释吾兄族人,尚可为议。”世人谓之狂狷。来仪公主闻,扶病出,领精兵五百,潜夜击龙眼,破阵救王出,匹马对阵之,抵剑于冲喉,曰:“此生非死,不冠慕容氏。”
翌年,王许公主于卫将军。杨定者,仇池杨氏,骁勇多谋略,可抗冲。即婚日,冲潜城入,劫公主去,公主谓冲曰:“吾为秦万民供奉,宁死国,不为燕人囚。”遂自坠阿房城,身死为国,天作雨雪。时人为之扼腕,秦民相泣,悲声不绝。”
——《它山纪年?秦国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