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灞河的水面平静如一面宽广的银镜,偶尔被洒落的雨滴敲出破碎的波纹,一圈圈缓缓荡开,每一次的涤荡都带来一股股猩红的河水。
岸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淌着鲜血的尸体,殷红的血将河边丛生的苇草染成一片鲜红,岸上旌旗散乱,折戟沉沙。
燕国士兵折损过半,明显处于劣势,大将军慕容永不得已带着余部一路溃逃,而秦军却在河间公和副将姜宇的带领之下乘胜追击,大有全歼慕容永军之势。
鲜卑一族本就骁勇好战,就算是如今这般濒临全军覆灭的境地依然拼死御敌,战况惨烈,杀声震野。
燕军主将慕容永被姜宇逼至河边,手中兵器被挑落,银白的刀光映着他眼睛里刻骨的恨意,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看着那一柄锋利的刀豁然砍下,就在那一刹那,一支刃薄锋利的羽箭凭空射来,姜宇猛然回身抵挡,慕容永趁机反戈一击,逃离濒死的绝境。
他抬眸向那边看去,玄黑滚金的旌旗上一个铁笔银钩的“燕”字猎猎生风,一袭白衣的慕容冲策马开弓,携高盖和银面领五千精骑黑压压奔来,千军万马像一只振翅而飞的雁轰隆隆由远及近。
一袭银白锦袍的男子手执长剑策马而来,银剑泛着嗜血的光芒,横扫与燕军厮杀的秦国士兵,骏马踏过之处,横尸满地,血流成河。而马上之人眸光清澈冷寂,不曾看过一眼死在他剑下的亡魂,仿佛这些杀戮都与他无关一般,径直策马直逼秦国主将河间公苻琳。
苻琳在阵前止马,手执银戟,眉眼清俊。
他淡淡望着由远及近的慕容冲,同身边的将领吩咐道:“改方阵为弓弩阵,听令射击。”
骏马嘶鸣,稳稳停住。乌黑的骏马之上,那人白衣长剑,修罗玉面,宽大的锦袍上晕染着大朵并蒂而开的墨莲,华丽而清贵。广袖宽袍飘逸在斜风细雨里,他手中的长剑薄染血色,银白的光芒映着他清冷孤绝的眼睛,墨一样浓黑的瞳仁,深不见底。
慕容冲淡淡望着苻琳,笑道:“别来无恙,河间公。”
苻琳眸中的神情极淡,他收起手中银戟,道:“虚情假意就不必了,若还念着她对你的情意,便放人罢。家国也好,仇怨也罢,都与她无关。”
昨日傍晚,慕容冲遣人用箭射来一封信,信中以来仪公主的性命威胁他和苻晖撤兵,并要求释放被困长安的慕容暐等人。苻琳本是不信的,凰儿身在秦宫何以能被慕容冲轻易扣留,所以去信于太子,才知道她单枪匹马便闯了燕军驻地。
她在给太子的信中详细列述了议和条例,并嘱咐太子务必等她三日。她瞒着所有人去找慕容冲,不过是想劝服慕容冲,让燕军率先提出和议,这样保了天王的颜面,和议之事便有更大的胜算。
她大约想着,慕容冲虽对她无意,却总也该念着往日的情分,不至于伤害她。可她没想到,他果真也没打算伤害她,他只是囚禁了她,像当初她将他困在栖凤殿一样。
苻琳本不欲先动兵戈,是以收到太子回信便遣了使臣前去斡旋,可是秦使未至燕军驻地便被射杀。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慕容冲此番显然是表明了没有任何商议的余地。
慕容冲依旧玉面清绝,道:“公主在本王这里安然无恙,不劳河间公挂心,等事情处理妥当了,自会毫发无伤地回去。”
苻琳淡淡笑了,轻叹一声,道:“原来如此……”
他手中的银戟翩然翻转,直指慕容冲的喉头,声音微冷,道,“这么些年,终究是她错看了你。”
苻琳话未落音,便听得副将姜宇一声断喝,道:“五殿下何必与他废话,鲜卑白虏向来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更别说这人曾经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空披了一张绝好的人皮罢了……”
姜宇话未说完,便冷不防被银面挥剑砍断马腿,骏马哀号一声扑倒在地,姜宇来不及反应滚落马背,银面飞身下马,与姜宇厮杀至一处。
苻琳策马横枪,直向着慕容冲而去。刹那间刀光剑影,杀伐声震野,久久回荡在这细雨纷飞的旷野中,血腥之气四溢。
细雨濛濛中突然闪过一道银白的光芒,银面手中的长剑快如银蛇,斩落姜宇手中的大刀,凌厉的剑气直逼姜宇咽喉。一旁的苻琳见状猛然策马回枪,银戟冲破雨幕直向银面的背脊射来,慕容冲飞身跃起,徒手握住刺向银面的银戟,长剑反手而出已来不及收回,锋利的剑刃泛着嗜血的光芒直刺向苻琳的胸膛,刹那间鲜血四溢,溅到慕容冲银白的衣袍上,像一朵朵血色梅花,妖娆而美丽。
慕容冲执剑落地,他的身后,苻琳颓然坠落马下。
他缓缓转过身,手中染血的长剑蓦然坠地。
隔着缭乱的风雨,他看见她停在杀伐的沙场上。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从马上坠落的苻琳,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心魂。
苻琳胸前的血染红了地上潮湿的黄沙,她突然觉得胸口一滞,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她慌乱地翻身下马,却脚下一软跌坐在地,迟了,她还是来迟了。
苻琳以手中银戟撑地,缓缓朝苻凰伸出了手,他微笑着看着她,一如往常那般风清月秀,心里眼里都只有她一个人。
她用尽全力爬到他的身边,双手颤抖地去捂他胸前的伤口,血流的那么多,那么急,直把她银白的衣袍染得一片殷红,刺鼻的血腥气强烈地冲击着她的每一处感官。
他抬手擦着她颊边不断滑落的泪水,仍然笑意清浅,道:“哭什么?”
她的心中仿佛堵了一块巨石,压得心脏发疼,她用力捂着他的伤口,用尽全力才发出了声音:“别说话了,五哥,求你……”
他紧紧握住她颤抖的双手,缓缓道:“五哥答应你的事,怕是做不到了。”
她不住地摇头,泪水肆意而下,语无伦次地喊着呆立的若玉去找军中的医官。
他依然笑意清和,认真地将她望着,道:“所谓战者,不论因果,皆是罪孽。我既选了这条路,便早已料到这终局。你不必因我之死而负疚,更不必心生怨怼。”
他缓缓笑了,仿佛有这世间所有的遗憾,叹息道:“只是,我心中的至宝,我终究无法为你寻一处安宁。”
他轻轻阖上眼睛,眼角有泪被风吹破,他缓缓靠进了她的怀中。
她紧紧地抱着他,久久没有动。直到若玉匆匆领了军医来,军医甫一看见她怀中鲜血浸透的将军便跪在了她的面前。苻凰抬眸看了他一眼,军医对上公主无助的眸光,终是不忍地低下了头,只听见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
漫天雨幕落进她的眼中,她抬眸望着天空,蓦然想起了那年摔碎的琉璃灯。他错了,这世间的好物果真是易碎易折的。譬如彩云,譬如琉璃灯,譬如她的五哥。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灭世间。
原来这句话,她始终未曾勘破。
一角白色的衣袍出现在她的眼前,衣袍上墨色晕染的并蒂莲上点缀着嫣红的色彩,像花瓣上星星点点的蝴蝶。
他缓缓蹲在她的面前,她的面色苍白,眼神空洞而痛绝。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怕他一碰她她便会碎裂。
苻凰却突然逼近慕容冲,左手里赫然是一把切金断玉的匕首,刀身淬着一条振翅欲飞的金凰,栩栩如生。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睛,眸光里满是恨绝。
慕容冲握住她的手,将那把锋利的匕首抵在胸口,眸光一片暗沉,轻声道:“若杀了我能让你好受些,我把命给你!”
苻凰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笑起来,笑得满目清绝泪流满面,终是道:“是我的错,是我错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他一意孤行的情痴就算终究无法圆满,那么到最后也不过是她一个人饮痛伤心罢了。可是,秦国国乱,苻睿战死沙场,苻琳被他亲手所杀,她终于明白,从头到尾,都是她的错。从遇见他的那一刻开始,都是错。
慕容冲突然抓住她的手,沉声道:“你要恨便恨我,不要这样折磨自己,苻凰!”
“苻凰?”她突然笑起来,道:“原来,原来……”
原来他一直都不喜欢她,一点都不喜欢。
那时候,她听说他出生之时,也曾有凤凰落在邺城高高的建章台上。她那样欢喜,以为这是他们之间注定的缘分。所以,她唤他为“凤”。原来简单的一个字,也可以这样柔肠百转,心思千结。她想让他唤她“凰儿”,她所有的心愿,也不过是三个字——“凤求凰”。
可是,他从来没唤过她一声“凰儿”,到底,她也不是他所求的那只凰。
他可以对她所有的心意不屑一顾,可以喜欢上别人,可以起兵叛乱,报仇复国,他什么都可以。
可是,他不可以骗她。更不该以情意骗她。
赔尽一生深情,换一场心碎。这一回,她终于能够死心了罢。
不远处突然传来连营号角,千军万马之声隆隆传来,震得大地都颤抖一般。
高盖慌慌张张地跑来,急道:“殿下,秦军援军已至。”
慕容冲恍若未闻,眸光暗如永夜,也寂如永夜。他缓缓伸出手,似是要将她抱在怀里。她却突然抬眸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眸光清冷沉静。他的心倏然一沉。
她淡淡道:“大军已到,我会破了你的雁回阵。”
他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我把这条命,还给你!”
漫天的雨水落尽了眼睛里,她只觉得这世间没有比这更苦涩的滋味,也没有比这句话更荒唐的言辞,她嘲讽道:“怎么可能?你还要留着它报仇雪恨,你还要留着它君临天下呢!”
他突然失控,伸手紧紧握住她瘦削的肩头,眸中隐隐透着愤怒的火光,燃烧了他所有的清冷和克制。
他问她:“你真的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吗?”
她沉静地看着他眼里燃烧的火光,声音凉薄,道:“你想要什么对我来说,再也不重要了。”
泪水划过脸颊与雨水混着在一起,她的脸色苍白,平静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道:“你骗了我,慕容冲。”
他假意议和,甚至不惜以联姻为幌子,却是为了将她扣留为质,威胁秦国。
若他果真有议和之意,就应该知道此时宜守不宜攻,更不能在她昏迷之际,举兵攻杀苻琳。
她的声音里满是刻骨的恨意:“你该知道,从你杀我五哥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便再无可能和解。乱世山河,若注定只能生灵涂炭,我愿拼尽此生心血与你一战到死以报家国之仇。”
“从今而后,你我只是仇人!”
他眼中所有的光在一瞬间落入永夜,可是她已决然离去。
秦军将她怀中鲜血浸染的将军抬上木架,她转身走入潺潺的雨幕,他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道:“你不能就这样走……”
当初,他让王嘉将那句谶言带给她,只是为了能再见她一面。他只是想对她说,若我终将灭亡,请你,与我相见,只最后一面。
可他与她的最后一面,不该以这样的误会和仇恨作为终结。他不能让她带着这样刻骨的恨意离开他。
她望着他眼里翻涌的墨色,眸光清冷而平静,道:“燕王还要如何?想以本宫为质,令秦军退兵?那便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她回眸对着斥候吩咐道:“你去传话于平原公,以骑兵排一字长蛇阵,不必近战,远处射杀。务必将此处的燕军尽数歼灭。”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眸光深如暗夜枯井,道:“杀了我罢,苻凰。”
她问他:“你以为我不会吗?”
广袖中的匕首滑落掌心,她紧紧握住,指着他的胸口,雨水融进了眼睛一片苦涩。他却突然上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刀锋没入骨肉,她的手上一片猩红,他低头吻上她冰凉的唇。
十年刻骨情深不知所起,却终将在这绵长的一吻中终结。她今生所有的情都已给了他,再不会有一个人让她执着若此。而今,这满怀错付的情忠,他不要,她也不要了。
潺潺雨幕如碎裂的珠帘,她轻轻抚上他倾世的眉眼,月下初见恍如隔世,她望着那年白梅纷飞下转身离去的少年,和眼前让她心魂俱碎的人。
眼泪落进雨幕中,她缓缓笑了,对着那年的少年和此刻的燕王,道:“我今与君相诀,此生不复相见。”
她转身离开,他留在原地。鲜血浸透了白衣,她的身影融进潺潺雨幕中,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凤凰兮凤凰,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原来,这才是他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