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天空墨云纠结,雨依旧如同天河决堤一般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在风急浪高的河面上,河水愈发暴怒似得咆哮翻涌。
河边青草枯黄,秋槐落下的花瓣纷乱一地,被雨打风吹断折。
苻凰站在河边,突然觉得有些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仅忘了带伞,还迷了路。
她望着密雨中波涛翻涌的灞河,突然想起那年,也是在这样的雷雨中,她跪在太极殿外替他求情。他撑着伞跪到她的身边,依然是清冷而寂然的少年郎。
暴雨将她浑身淋透,她却觉得丝毫不冷,只是笑问他:“不知是否终有一日,世子也能为本宫心忧若此?”
那时,他说:“公主的情意,臣永生不会有。”
原来,他并不是无情。只是,他的情意和欢喜后来都给了别人。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光里,他也曾倾心于一人,如她对他那般情忠。
她其实觉得,这样很好。既然心栾能够温暖他被仇恨包裹的心,那于她而言,何尝不是此生至幸之事。不管是为了和议还是为了自己,她果真是能容得下心栾和她的孩子的。可是,他不需要。
他已经与姚苌交好结盟,他要为她心爱之人报仇,他要让苻氏血债血偿。
她想,昨夜的一切,果然只是一场心心念念的美梦。
她知道,自己确实该离开了。
她没找到路,便只能沿着灞河往回走。天际惊雷如涛,密雨飞珠,苍老的紫槐落了满地残花,总被雨打风吹去。可是迎面而来的人,他永远风流逸尘,何似她这般狼狈?
他撑着水墨山水绘就的油纸伞,替她遮挡了迅疾的密雨,他解了自己身上的氅衣,将她紧紧裹住。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早已浑身湿透,寒气侵骨。
她看着她,眸光一如这漫天的雨水般潮湿,她缓缓伸出手,落在他美如月光的眉眼。这十年来所有的倾心相付,刻骨情思,原来,只为了再见这最后一面。
她轻轻笑了,声音在这雨中有些颤抖,道:“我以为,我苦苦追寻,终能求一线生机……”
纸伞下,他的眸光暗如此刻密雨纠结的云翳,他问她:“你不会原谅我,是吗?”
她依然那般望着他,平静道:“若你解释,我便相信。”
他握着竹伞的手缓缓收紧,沉默一如这天地间肆意的雨水让人浑身冰凉。他的身后,银面突然上前一步,面具下的眼睛里像滚着一团火焰,急切而心焦。
慕容冲却伸手将他拦下,他道:“我……无话可说。”
苻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果然也和从前一样,对既定的事实宁愿选择沉默,也不屑于撒谎,就算是为了安慰她一句,也不会。时隔多年,她依然这样了解他。
从年少时的刻骨情忠,到如今的一梦荒凉,她为他的痴傻,终也有尽头。
她缓缓靠进他的怀中,笑道:“好,我知道了。”
他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她的身子却突然软下去,他手中的纸伞骤然跌落。漫天的雨水垂落如珠帘,将他的身影笼罩,他没有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西方纠结的墨云渐渐散去,天空依旧灰涩苍凉,雨声淅淅沥沥,缠绵不绝。
营帐里燃着凝神静气的清香,一盆翠绿的吊兰伸展着柔软的枝叶,四散垂坠,像一帘青绿的纱幔,掩映着榻上之人安静苍白的面容。
她在昏迷之中神思困顿,好像时光穿梭不停,又回到很久之前的梦里。她在梦中看见月光下漫天飞舞的白梅,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轻唤她的名字,她虽然病痛难忍,却最希望看见他,可是她醒来,榻边没有美如月光的少年。
她的眼前朦朦胧胧,隔着墨色绘竹的屏风,有人长身玉立站在帐前。她看到他身上的织锦白衣和水墨晕染的并蒂莲花,清华高贵,不染尘埃。
他的声音依然如梦中那般清冷,道:“高将军再调兵五千,孤与你一同去会会河间公。”
他回眸而望,隔着屏风和帘帐,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到他不容置喙的声音:“你们都留在这里,即便公主醒了,也不能让她离开这营帐半步!”
回忆汹涌如潮水,她终于于病痛中彻底清醒。若玉在她的榻边哭红了眼睛,她仍觉得昏昏沉沉,却勉力抬起手,压在了唇边。
若玉悄悄朝外看了一眼,慕容冲已经带着高盖领兵而去,心梧等人一应守在帐外。她将苻凰扶起来靠在锦被上,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依然滚烫。
苻凰靠近若玉,轻声道:“我走时留书太子,让他务必等我三日。如今三日之期未到,太子和五哥都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们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若玉向外望了一眼,担忧道:“可是公主……我们怕是走不了了。”
帐外有慕容冲的三个近侍和数百精兵,将这座营帐死死围守。她提防了所有人,却不意,到最后想将她困住的,竟然是慕容冲。
她握了握若玉冰凉的手,轻轻笑道:“别担心,我有办法。”
帐外潮湿微凉,风吹雨细,朦胧如雾,一众燕军层层将营帐围住。
若玉掀帘而出,心梧等人皆候在帐外,见若玉出来,心桐和心竹连忙拦在了她的面前。
若玉望着站在原地的心梧,眸光很是凉薄,道:“公主请各位姑娘入帐。”
心桐迟疑着望向心梧,心梧在原地思量片刻,带着两人掀帘而入。
苻凰在屏风前落座,案上的熏炉里燃起袅袅青烟,她垂眸斟茶,脸色依然苍白,精神却看着好了许多。
她回眸看到三人前来,抬手示意,微微笑道:“请坐罢。”
心梧敛裙而跪,其余二人也连忙垂首跪拜。苻凰淡淡瞧着她,神色不辨。
心梧垂眸道:“奴婢自知罪无可恕,可是殿下吩咐,奴婢不能让公主离开。”
苻凰瞧着她略带了些疑惑,笑问:“谁说本宫要走?”
心梧这才抬眸望着她,满脸诧异。
冉冉熏香笼罩着苻凰淡然的眉眼,她若有所思道:“我只是想问问心栾之事。若我要与你们殿下和亲,她和小公子,我自然也是容得下的。”
她望着心梧惊诧的神情,笑道:“不知几位是否可以告知?”
心梧连忙称是,与心桐和心竹一道,在苻凰身旁落座。
苻凰示意若玉为三人斟茶,她抬眸而笑,道:“这两日幸凭几位姑娘照顾,今日本宫以茶代酒,算是敬了这一场相识。”
眼前茶汤澄碧,三人观望了片刻,心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悄悄冲着另外二人点了点头。心竹识毒理,既然她说没毒,心梧和心桐便也相继饮了茶水。
苻凰淡淡望着她们,眸中隐隐带了笑意。案上熏香晕染了她姣好的容颜,她的眉目依然倾世如画,却渐渐有些朦胧。
心竹蓦然站起来,却发觉浑身无力,只能重重摔倒在地,心梧和心桐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可是已经太晚了。
心竹不可置信地望着苻凰,道:“怎么可能?茶水里明明没有毒……”
苻凰却根本没看她一眼,起身拂袖离去。
若玉手提长剑,轻轻架上了心梧的脖颈,她冷笑道:“谁说毒下在了茶水里?你们的茶水里只是没有解药罢了。”
案上的熏笼依旧散发着袅袅清香,心竹却突然反应过来。苻凰假意敬茶,只是为了将她们的注意力全部引到茶水上,真正的毒却下在了离她自己最近的熏笼里。
心竹忍不住咒骂:“真是卑鄙!”
若玉抬起一脚便将她踹倒在地,冷冷道:“对公主不敬,是死罪。”
心竹还待还嘴,却被心梧喝止。心梧不顾颈边锋利的剑刃,挣扎着爬到苻凰的脚边。
她紧紧拉住苻凰的衣袍,道:“公主,有什么事等殿下回来再说。奴婢求您了,您现在不能走……”
苻凰垂眸看着一脸担忧的心梧,声音凉薄道:“姑娘是皇太弟殿下的心腹,本宫受不起你这大礼,但本宫要走,你也拦不得!”
心桐见状,连忙跪在苻凰的身前,满目央求,温弱却不容反抗般开口:“若公主执意要走,便从我等尸身上跨过去罢,反正若我等让公主离开,待殿下回来也是死罪难逃。”
苻凰及其平静地看着她,眸光淡如水色,唇边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靠近心桐耳边,声润凉薄:“你以为,本宫真的在乎无关紧要之人的性命么?你们殿下杀了那么多氐族人,我杀他两三个近侍也不为过罢!”
心桐惊惧地抬眸,一柄金镶玉柄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经架在她的脖颈,她只觉得瞬间浑身冰凉,眼前之人明眸中透出的神色冷漠疏离,不带一丝怜悯。
苻凰掀帘而出,若玉以剑押着心梧紧随其后。帐外层层围守的士兵相顾惑然,既不敢上前,也不能后退。
苻凰身份特殊,慕容冲给她安排营帐之地本就较为僻静,又只是派了一队亲卫守着,下令任何人无旨不得靠近。所以此时他们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外边也不明所以,自然也没有援军,倒是为她和若玉离开提供了不少方便之处。
心梧看了一眼冷若冰霜的若玉,眸中泛起涟漪,低声道:“我们俩朝夕相处六年,你就这般信不过我么?”
若玉一愣,心梧却突然冲着周围的士兵喊道:“还不退下,想要我死吗?”
本来还在迟疑着的士兵闻言立即退开。苻凰屈指做哨,一声清亮的哨声响彻寂静的营地,不多时,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便四蹄腾踏飞奔而来。
心桐似是不明白向来稳重机敏的心梧为何轻易屈服,失声喊道:“长姐!”
心梧却冲着愣住的若玉低声喝道:“还不快走!”
若玉猛然回过神来,向来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歉疚,终是低声道:“多谢!”
苻凰看了心梧一眼,转身携了若玉跃上马背,转眼之间便消失在营外。细雨冥沐,沾湿了心梧的面颊,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用手一抹皆是潮湿。
心桐突然哽咽,只低声唤道:“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