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营帐内熏香袅袅,弥漫一室的幽香。一袭绯红襦裙的女子云鬓轻挽,正低了头玉指拈针,绣着手中一方银白的锦帕。飞针走线中翠竹葱郁,枝叶翩然,跃然于锦帕之上。
女子不时抬头望着帐帘,耳边垂坠的琉璃玉珠摇摇晃晃,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着淡淡的光晕。
“娘亲,娘亲!”帘外簌簌雨声中忽然传来稚嫩的声音,她突然一惊,手中绣针一偏,一阵刺痛便从指尖传来。
她匆忙起身,一抬眸便见紫衣华服的小公子怀中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年轻公子一袭月白锦袍,广袖翩然。
绯红衣裙的女子面带宠溺温和的笑意,俯身将那俊秀的小公子搂在怀中。
她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边轻轻擦着男童脸上潮湿的水汽,边温和笑道:“看你,下了这么大的雨也要跑出去,又缠着少公子陪你玩闹?”
说着便直起身来,却在看到白衣公子的那一刹那似是一惊,眸光有些发怔地盯着眼前面如玉色的公子。
苻凰迎着她探究的眸光,眼中神色淡然,是身居高位者惯有的神情。
那红衣女子立即拜下身去,温婉道:“公子恕罪,奴婢本以为是姚嵩公子陪着望儿回来的,不曾想……实在无意冒犯,还望公子莫怪。”
苻凰略一愣神,想起方才那蓝衣锦袍,看起来温懦平和的年轻公子。
她默念着这个有几分耳熟的名字,忽然心中一沉,却也只是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受那位姚公子所托,夫人不必多礼,告辞!”
那人却拦在她的身前,温言劝道:“外面雨势正急,公子既然来了便不妨坐下喝杯茶暖暖身子,奴婢也好答谢公子照顾望儿之情。”
苻凰闻言,抬眸看着那一袭绯红衣裙的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眸如秋水含情,长睫如扇,丹唇点朱,长发琯成华髻,髻上金箔步摇,耳边明玉垂珠,这般姿容和衣着,当是位颇有些身份的夫人。
她看着她的眉眼,突然间觉得有些眼熟,却也一时想不起来像谁。她便索性不去理会,心中所思量的却是另一桩事。她点点头,随着那红衣女子坐到案边。
那红衣女子起身为她斟茶,眉眼低垂,是一副温婉娴淑的模样。
她微微笑道:“公子瞧着眼生,莫不是昨日殿下从长安请来的贵人?”
苻凰闻言,只抬眸淡淡看了那红衣女子一眼。她的身份在这里应是绝密,眼前这人也不知是哪位将军的夫人,她虽不至于处处提防着,但也没必要与她多做言辞。
她自幼生长于皇宫,虽性子平和,骨子里却有皇室一贯的含威不露,便是这淡淡的一眼扫过去,那红衣女子便不禁浑身一凛,颇有些窘迫地坐在案边。
苻凰却也不甚在意,只做无意般问道:“夫人方才提的那位姚嵩可是姚苌之子?”
那红衣女子垂眸饮茶,唇边含笑,声音依旧温婉柔和:“正是。公子刚来可能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姚苌以幼子为质,以示与燕交好之意,这样一来殿下便能少了许多烦扰。”
姚苌质子于燕,无非就是暗示慕容冲不必顾忌渭北兵力,可直取长安。鲜卑一族因思念故地而对灭了前燕的氐族积怨已久,纵是得了长安也必然会东归故地,而不会久留关中。到时候,姚苌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入主长安,当真是打的好算盘!
苻凰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如画的眉目间覆满冷寂,却是微笑着对那红衣女子道:“不知夫人是哪位将军之妻,竟对这兵情战事了解的这样清楚?”
那红衣女子闻言却是一笑,似是颇有些无奈,声音却依旧温婉平和,只笑道:“公子太抬举奴婢了,奴婢唤作‘心栾’,只是一介婢女,并非哪位将军的夫人。”
苻凰闻言略一思量,方才想起眼前这位唤作“心栾”的姑娘,似乎是当日心竹口中慕容冲的五位近侍之一。当时心竹提起心栾,可是分外三缄其口,甚至惹恼了心梧。
苻凰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道:“原来姑娘也是殿下的近侍。”
心栾只温和一笑,随即道:“奴婢如今身份特殊,身子又不大好,虽为殿下身边近侍,这几年却也不大管事了。殿下不愿奴婢再为其他事费心,只吩咐奴婢好好照顾孩子。”
苻凰品着心栾字里行间所透出的意味,她提起慕容冲时那般亲密,甚至带了淡淡的羞涩和欢喜。这句话一语双关,若不是早知她的身份,又何必来与她说这一番话?
苻凰淡淡笑了笑,她也不戳破,只回眸望了一眼那紫衣华服的小公子。
心栾看着面前一袭白衣的俊美公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袭紫衣的小公子正同白猫玩闹着。
她的眼中不禁带了宠溺的笑意,果然道:“公子看望儿长得像不像殿下,奴婢总觉得望儿像奴婢多一些,公子觉得呢?”
苻凰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瓷青的茶杯,淡淡问道:“既是如此,他为何不给你应有的名分?”
心栾瞧着苻凰像是根本不在意一般,她不禁有些心慌,却依旧唇边含笑,温言道:“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求什么名分,只要殿下心中有奴婢就足够了。”
“再者,殿下虽未给奴婢名分,但待我们母子还是极好的。殿下很喜欢望儿,不管望儿有什么无礼任性的要求他都会答应。他不给奴婢名分,也是为了奴婢的安危着想。奴婢的家人被苻晖所杀害,殿下也许诺要为奴婢家人报仇。此次郑西一战虽未能杀了苻晖,但殿下已承诺奴婢,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一定要让苻氏血债血偿。”
天边一声炸雷撕裂天空,苻凰手中的瓷杯颓然坠落,咔嚓一声脆响。
暴雨如注,仿佛天河决裂一般,一道银白的闪划破暗沉的天际,一个暴雷随之轰隆隆炸开。狂风卷来,将这密如瀑布的雨幕吹得如同烟雾浮尘般,直把人眼前的一切遮得云遮雾缭。
一行人匆忙的身影打破这密织斜飞的雨帘,为首的那人长身玉立,广袖宽袍。脚下的路泥泞不堪,他却不闪不避,银白出尘的衣袍上沾了步履间带起的泥水。
若玉紧跟在慕容冲身后,眉宇间结了冰一般封冻。而另外三个绿衣女子却是眉眼低垂,连大气也不敢出,就连为慕容冲撑着伞的银面此刻也不敢看身旁比这暴雨天更阴沉的俊颜。
慕容冲虽平日里极少露笑颜,威严棣棣,却从来都是冷漠疏离,喜怒不形于色。如今这般盛怒阴沉的神色就是连一直跟在身边的银面也不曾见过。
一行人形色匆忙地走过,肃穆的神情直将一路上来回巡逻的士兵吓得垂首静立。慕容冲却不曾在意身后一众近侍惊恐的神色,只大步流星地走向雨幕中那一顶灰色的营帐,不待银面为他掀帘,便径直亲自掀帘而入。
身后的雨声骤然减小,温暖的帐篷内熏香缭绕,一袭红衣的女子正俯身捡拾着地上瓷杯的碎片。
紫衣华服的男童与那通体雪白的小猫玩的眉开眼笑,见着一袭白衣的男子立即撇下怀中小猫,向着他笑逐颜开地跑来,口中唤着“父王”。
那红衣女子一愣,随即拜下身去,声音温婉柔和,道:“奴婢见过殿下。”
慕容冲垂眸看了那满脸欢喜的男童一眼,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营帐,只侧眸对着身后的人缓缓开口:“将小公子带出去!”
声音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身后的心桐却浑身一凛。她连忙轻声哄着紫衣男童,将其带离营帐内。
慕容冲清冷寂静的眸光里冰一般封冻,低眸看着依旧匍匐在地上的红衣女子,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只道:“人呢?”
那红衣女子微微抬头,神色似是有些迷茫,不知所措道:“殿下是说那位公子吗,他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
心栾尚未说完,若玉便冷哼一声,转身出了营帐,步履间却有些慌乱。
慕容冲眸光骤然加深,只向身后稍一示意,心桐,心竹便连忙领命相继而去。心梧却上前一把抓住心栾的衣襟,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怒。
她狠狠瞪着眼前甚是无辜的那张脸,急声问道:“你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心栾一听,连连慌乱地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蓄满水意,楚楚可怜地看着面前高大的身影,嗫嚅道:“没有殿下,心栾不敢啊,心栾不敢……”
心栾哭得梨花带雨,十分令人动容。慕容冲墨耀的瞳仁深的像沧海迷雾,阴沉而漠然,他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宽大的锦袖在她面前一扫而过,她怔怔地看着那银白锦袖上并蒂而生的墨莲。
他高大修长的身影遮在帐帘前,背对着她,仿佛连看她一眼都是多余,冷漠地开口:“孤倒希望你是真的不敢,否则你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从今日起,心栾禁足,没有孤的命令不得见小公子。做错了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要啊,殿下,求求你……禁足心栾无话可说,可是求殿下别不让心栾见望儿,心栾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心栾泪如雨下,不住恳求,而那一袭白衣的人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径直掀帘离去。
心梧一把甩开泣不成声的心栾,紧跟着慕容冲离去,只余那一袭红衣的女子瘫软在地上。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唇边却渐渐浮起愈来愈深的笑意,衬着那一张胭脂晕染的脸,如同鬼魅一般。
她突然想起方才那人,那样姿色琉璃,竟是连身着男装都掩不住的风华绝代。她和他那么像,连淡漠疏离的样子都如出一辙,可是再强的自制力又如何,在感情的面前从来不堪一击。
她看着案边那一把油纸伞,忽然笑得不能自已。那个人一直平静地听着她的话,连走的时候都那般沉静自若,可是却忘了带伞便走出了营帐。
她不禁觉得心中大快,唇边的笑意绝望而阴冷:“既然我得不到,那就谁也别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