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墨云纠集的夜空中月隐星藏,微凉的风卷着潮湿之气呼啸而来,撕扯着灞河两岸茂密丛生的苇草。暗沉的河面上巨波翻涌,一下下击打着坚固的河床,白色的水沫四散飞溅,涛声震耳。
一袭绯色衣裙的女子迎着汹涌的巨浪立于河岸之上,恍若一尊石像般任凭冰凉的河水将她淋得浑身湿透。收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纤长的指甲入了肉,猩红的血顺着指缝缓缓淌下,墨色长发湿透,一缕一缕紧贴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黛眉秀目,长睫翩然,明明是一张姿色琉璃的容颜,却因为眸中过分明显的恨意而无端扭曲。
她一直都知道,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颗棋子,一个替身而已,可终究还是不甘心。
整整八年,她努力学习排兵布阵,研习兵法,苦练骑射剑术,不过就是为了能讨他欢心,做他身边的有用之人,能让他多看她一眼。
可是他看似对她温言浅笑,却永远淡漠疏离,就算她有了他的孩子,甚至最后为了他家破人亡,他对她除了可怜和同情之外,没有半分情意。
她不甘心,所以恨。她不甘心自己永远只能是那个人的替身,她恨她才是他心里始终念念不忘的人。可是她无能为力。因为那个人的地位她永远无法企及,望尘莫及,以她的身份,只怕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波涛汹涌的河水,浑身都已经痛到麻木,再也没有任何的感觉,只听得阵阵山风呼啸,明明是暑气正盛的夏夜,她却只觉得刻骨寒冷。
“更深露重,心栾姑娘倒是有雅兴来此赏灞河之景?”
男子温润中带了些许笑意的声音蓦然响起。她一惊,缓缓转身。一袭宝蓝织锦华衣的男子踱着步子缓缓走近,眉眼平和,眸光清亮,正略带笑意地看着她。
待看清来人,她的眸光微冷,随即反唇相讥道:“少公子不是也这般好兴致吗,不知这风急浪高的景致可入得了公子贵眼?”
那人闻言竟越发笑得开怀,温和道:“在下所见之景可不似姑娘眼中那般风急浪高,不过是心境略有相似罢了。”
她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我可不敢跟公子有什么心境相似的地方。”
“哦,是吗?”他却突然平静地看进她墨耀的眼睛,似笑非笑道,“也就是说,心栾姑娘对今日到来的那位贵人不甚在意了?”
他的眉目实在太过温良平和,以至于让人不经意间便忽略了那眸光中深藏不露的锐利。现在他这般近距离地看着她,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目光中洞察一切的光芒。
她突然感到一阵惊慌,连忙撇开了目光,冷冷道:“不过是一位长安来的公子罢了。”
“公子?”蓝衣公子却轻笑一声,眸光不动声色扫过红衣女子隐忍的眉眼,略带了些讥诮道,“在下倒觉着那公子黑纱下的面容比皇太弟殿下还要绝色呢?姑娘可真是会自欺欺人!”
“你——”她不禁气结,却看着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渐渐失了气势,唇边浮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他说的没错,一直以来,她都在自欺欺人。她怎么会猜不出那人是谁,当她看见他看那人的眼神便知道了。她在他身边八年,熟知他脸上所有细微的神情。况且他虽没告诉她,却也没有刻意瞒着她,只因为他不在意,她于他而言,已经变为无足轻重的存在。
那蓝衣锦袍的公子冷眼旁观着红衣女子脸上变幻不定的神情,唇角微微勾起,声音却依旧温和,道:“那人为何而来,想必姑娘也有所思量,难道姑娘打算就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她忽然抬眸,看着那双温和却深藏不露的眼睛,急切道:“你什么意思?”
那人却依旧笑得云淡风轻,道:“若在下猜得不错,那人定是为了劝殿下退兵而来,以殿下对那人的心意,恐怕迟早会答应罢,那心栾姑娘以后岂不是毫无立足之地,况且……”
他突然顿了顿,凑近她的耳旁低声道:“心栾姑娘说起来,可是与那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呢。”
她突然心头一跳,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一双灿然明眸警惕而愤怒地瞪着眼前男子云淡风轻的脸,咬牙道:“你都知道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的来历向来只有慕容冲和银面知道,连心梧都不知道,却不想,一个看起来老实温懦的质子却知道的这样清楚。
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深藏不露,心细如尘,她突然觉得可怕。
那人却坦然迎上她质疑的目光,道:“不做些准备,父王怎么敢送我来做质子?至于我想做的事,自然是与姑娘一样。”
言罢,他轻轻敲了敲她抓着他衣襟的手。
她一伸手便将他推开,冷冷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蓝衣公子却不理会她那毫无意义的一问,自顾自道:“这件事不必姑娘烦心,在下自有办法既可以让那人从此远离殿下,又可以让姑娘报了杀亲之仇。”
她看着他成竹在胸的神情,心中突然燃起希冀,却仍旧冷冷道:“既然公子有如此妙计,又何必来找我?”
那人忽然展颜一笑,道:“若想此计成了,还需从姑娘这里借一阵东风。”
她冷哼一声,道:“说!”
“明日,还请姑娘想办法带着世子与那人见上一面。”
她忽然勾起唇角,眸光中闪过一缕狠绝,道:“公子果真好计谋。可是,我又为何要信你?”
那人眉目温懦平和,眸光亦清澈清亮,声音自信却又温和,道:“为何不信?在下和姑娘不都是盼着这场仗能打下去吗?在下这样做,不过是既帮姑娘,又帮自己罢了。”
她看着他云淡风轻的容颜,无由来觉得阴寒。这个平日里看似懦弱温吞的姚秦质子到底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绵密心计?这样的人实在太深太可怕。
她突然想起那个永远淡漠疏离的人。他与眼前这人一样的隐忍,一样的深藏不露,不同的是慕容冲太骄傲,那些背地里见不得光的事他从来不屑去做,而这个人却会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也难怪姚苌会将他送来做质子,当真是好打算。
她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纵然她决计不相信他会帮她,可是眼前与他联手是唯一的法子,她没得选。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夺走她的一切。她与她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轻易放过。
狂风呼啸而过,惊涛拍岸的声音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一袭蓝衣的男子眯眼看着渐行渐远的红衣女子,唇边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意。
翻起的巨浪打湿他的衣袍,他抬眸看着杳深暗沉的夜空,肆虐的风卷着残云如墨色翻滚,他自言自语道:“又要变天了……”
天际一声炸雷仿佛把天也劈了一道口子,暴雨如注,噼里啪啦打在一顶顶错落有致的营帐上,水珠飞溅,在地上汇成一条条蜿蜒的泥流。一队队身着青黑盔甲,披着蓑笠的巡逻兵大步走过,溅起一地泥泞。
苻凰掀帘看了一眼帐外汹涌的雨势,轻轻叹了口气。迎面而来的寒气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心梧连忙将她拉回账内。
她斟了热腾腾的姜汤递给苻凰,道:“这个时节雨水多,贵人最易受寒气,先把这碗驱寒的姜汤喝了罢。”
苻凰垂眸望着那姜汤,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惹一场风寒,心梧从来都想的周全。只是如今,她心里惴惴不安的却不是自己的身子,而是议和之事。本来她便只给自己留了三天的时间,眼下她若赶不回去,指不定会生出怎样的变数。
可惜下雨天留客,她是走都走不得。
心梧知道她心中担心,便也没有打扰,只掀帘出去为她准备早膳。
帐外雨声淅淅沥沥,时不时夹着一声轰隆隆滚过天际的闷雷,她侧耳听着,心中无端有些惴惴不安。谁知一抬眸便见一团白色的影子自帐帘外轻盈跃入,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盯着她,幽绿的瞳仁骨碌碌转动着,冲着她柔弱地“喵喵”叫了两声。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蓝衣锦袍的男子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牵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
那男童身着一袭暗紫华服,刺着玄色祥云纹,腰间系一条镶着银白玉扣的织锦衣带,上用朱红丝线缀着龙纹白玉佩和金线刺绣着牡丹的香囊,垂着柔顺的长穗绦,一看便知道是位身份尊贵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正猫着腰,口中不断“喵喵”叫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四处环视着,似在找着什么。
那蓝衣锦袍的男子一边为小公子撑着伞,一边也在四处打量着,低眸对着依旧猫腰找着的男童温和道:“小公子,白猫或许是溜进了前面的营帐,我们可以去问问。”
那男童闻言,抬眸看着面前锐兵固甲守卫的营帐。
他点点头,抬眸瞥了一眼垂眸静立的蓝衣男子,颇是有些生气道:“就听你的,若是找不到本公子的白猫,为你是问!”
男子温和一笑,只垂了眸恭敬道:“是!”
言罢,他便牵着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往前面的营帐走去,谁知刚一走近,便被守在帐门的士兵拦了下来。
那小公子正一心惦记着自己的白猫,现下竟有人敢挡了他的道,当场便冷了脸,盛气凌人道:“你敢拦本公子?”
那士兵眉眼低垂,恭顺却不容质疑地开口答道:“卑职不敢,只是殿下吩咐没有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小公子请回罢。”
“你——”那小公子气的抬腿便踹了那士兵一脚,身旁的蓝衣男子忙俯身拉了小公子在怀中,温和道:“公子息怒,容在下去说说。”
那小公子闻言终是安静下来,一脸怒气地站在原地,瞪着那如石雕般一动不动且面无表情的士兵。
蓝衣锦袍的男子俯首作揖,温文尔雅道:“小公子的白猫不甚走丢,还请大哥行个方便,问一问帐中贵人是否见过一只白猫。”
“这是你的猫?”
苻凰掀帘而出,因是在军中,她便着一袭男袍。她一手执伞,一手抱了一只几乎与他衣袍相溶的白猫在怀中。
那小公子见了白猫立马眉开眼笑,伸手便要去夺苻凰怀中的白猫。
苻凰略一侧身,那小公子扑了个空,不禁又发起脾气来,鼓着两腮,冲着苻凰怒目而视,喝道:“你想怎样?”
苻凰不禁抿唇一笑,垂眸瞧着肤色如玉的华服小公子。他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瞳仁如墨,剑眉斜飞,十分俊俏。
她无端觉得这孩子可爱的很,便敛了笑,故作严肃地逗他:“你这孩子好无礼,本公子不高兴,这白猫便不还你了。”
言罢,便作势要转身进帐。那小公子一看便急了,一双大眼睛雾气朦胧地看着她,撇了撇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他忙伸手拉了她的衣袖,可怜兮兮道:“公子,白猫是我唯一的伙伴,你把它还给我好不好?”
说着眼泪便簌簌滚出那双黑玉似的眼睛,苻凰忽然觉得自己这玩笑是闹大了。
她连忙俯身轻轻地抹去他脸颊上的泪水,柔声道:“好了好了,我果真是与你玩笑的,诺,白猫还你,莫要哭了。”
那小公子抱了白猫立即破涕为笑,如同大人一般向着她作揖道:“多谢公子。”
言罢他拉着那蓝袍公子的手道:“我们走罢!”
二人正欲转身,细密的雨幕中忽然匆匆跑来一个身着灰色短褐的少年。那少年停在蓝袍公子的身边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蓝袍男子只微微皱了皱眉,略显为难地转身对着苻凰作揖道:“在下有些急事,能否劳烦公子代在下将小公子送回去。”
苻凰这才抬眸瞧了他一眼。那蓝袍公子眉眼平和,只一昧低着头,略带些窘迫之态,倒是老实温厚的模样,看来是当真有紧要之事。
她略一思索,问道:“小公子身边的近侍呢?”
那蓝衣男子依旧眉目低垂,声音温和道:“方才都在这附近找猫,现在不知四散到何处去了。小公子识得路,公子只要小心别让小公子滑倒受伤就好,在下不胜感激。”
苻凰垂眸看着那俊俏的小公子,锦衣华服,一声金贵,当真是身娇肉贵的模样。她暗自叹了口气,反正她在这里也闲着无事,虽然不能随便走动,但这片刻时间应该也无妨。
她便点头道:“好,你去罢。”
那蓝衣男子感激地道着谢,转身匆匆随着一旁身着灰色短褐的少年去了。
苻凰便牵了那男童的手,温和笑道:“你带路,我送你回去可好?”
那华服小公子抱着白猫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含糊地点点头,一心只扑在怀中瞪着一双幽绿眼睛的白猫身上。
苻凰瞧着他那认真欢喜的模样,微微笑了笑,回眸对帐门守卫的士兵道:“我去去就回,你回头告知心梧姑娘一声,让她莫要担心。”
守营的士兵似是有些迟疑,但上位者只吩咐了不让任何人靠近,却没说要限制帐中人的行动……
而苻凰早已牵着紫衣华服的小公子缓缓离去,一大一小的身影融进细密斜飞的雨幕中渐行渐远。
原本走远的蓝衣男子却停下了匆忙的脚步,转身看着雨幕中那一白一紫的身影。风吹动那人一袭月牙白的衣袍,广袖衣袂飘然若仙。
他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意,摇了摇头轻叹道:“真是可惜了……”
那声音似是惋惜又像怜悯,随风散入细密如织的雨幕中。而天边突然一道刺目的光划破晦暗的苍穹,一声炸雷随即响彻天际,地上淤积的雨水汇聚成一条条绵延不绝的泥流。
这雨似乎是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