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夜色初至,秋日天幕高远,万丈星光似明珠碎满苍穹。
用过晚膳之后,苻凰心中有事,便觉得帐内有些闷,索性坐在帐外望着漫天垂坠的星辰。若玉为她取了幕离,在这燕军之中,她始终不能安心。
苻凰接过幕离,若有所思道:“我从前只料到心梧是他的人,却也未曾想,她竟是他的心腹。”
若玉尚未答话,一旁为她准备沐浴的青衣婢女捧了香炉前来,闻言笑道:“那是因为殿下分外看重贵人啊。”
她年纪小,性子也活泼,不似心梧那般持重,所以说起话来也分外随性。
苻凰只笑着望她,问道:“你唤做什么?”
那婢女笑得眉眼弯弯,道:“奴叫心竹,和心梧姐姐一样,都侍奉在殿下身边。殿下身边有五个近侍,除了奴和心梧姐姐,还有银面,心桐和心栾……”
她忽然没了声音,像是咬到了舌头一般,惶惶捂住了嘴。
夜色中,心梧和心桐捧着熏了香的衣物缓缓走来,身后跟着抬了热水的将士。
心梧淡淡望了心竹一眼,笑道:“贵人不喜人多嘈杂,你且下去罢。”
心桐俯身扶着苻凰起身,声音温柔,道:“热水已备好,贵人赶了一天路,请沐浴罢。”
苻凰瞧了惶惶退开的心竹一眼,倒也没有太过在意,随着心竹和心桐进了营帐。她想,左不过是些风月事罢了,倒也值得心梧这般三缄其口。
沐浴过后,苻凰便在帐中随意看些书简。虽是赶了一天的路,可她却没有丝毫的疲累。心中紧紧绷着的弦让她坐立难安。帐外已是夜色深重,他走时说让她等着他,可是他一直没有来。
她披着氅衣出了营帐,没有惊动若玉和心梧,本想着只是随意走走,没成想迷了路,抬眼便看见了银面。他在的地方,应是慕容冲所在的主帐。她没料想,原来他的营帐离她竟这么近。
她没有刻意避讳,朝着主帐走去。
银面见她前来,似是有些吃惊,连忙俯身向苻凰行了一礼,依然如过去那般沉默,只是显得分外客气了些,倒像是未曾与她相识一样。
据说他幼时遭遇火灾,被烧得面部尽毁,浓烟熏坏了嗓子从此无法言语,本是流落街头的小乞丐,为慕容冲所救带在身边,以银白面具遮面,便唤作“银面”。
四哥苻睿自幼顽劣,有一次故意扯了银面的面具,听说是面目极其狰狞,连当时在场的天王亦惊惧不小,自此后便无人敢捉弄这位名副其实的“鬼面人”。
慕容冲出任平阳太守之后,每年进宫来敬献各种珍宝的人,都是银面。他恨到,十年来不曾踏足长安城半步。
她的眼中仿佛有风吹过,于是那些往事也随风吹散,她淡淡笑了,道:“不知你们殿下此刻可得空?”
忽然有人掀帘而出,夜色中那人眸如鹰隼,往苻凰这边望来,银面连忙以身作挡,朝着来人微微俯首。
宽大的风帽遮掩了苻凰的容貌,他并看不清来人,只看出是个女子,便意味深长地笑了,道:“殿下原来也有寂寞的时候。不过,把人带到议事的主帐,也太过急不可耐了些。”
原来,他把她当做了慕容冲侍寝的御女。苻凰只将风帽拉严实些,尽量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模样。却不曾想那人竟想跨过银面来掀她的风帽。
他笑道:“我倒要瞧瞧,是怎样的女子竟能入了殿下的眼。”
苻凰吃了一惊,还没来及退开便见那人的手僵在了空中。她站在原地没有抬头,只听见他的声音,依然冷如冬日饮浮冰。
他道:“孤的人,段将军也敢僭越?”
那人疼得倒抽冷气,惶惶道:“末将该死,请殿下恕罪,臣自请二十军杖。”
慕容冲松了手,眸光隐在长睫之下深而冷,淡淡道:“退下。”
他牵着她进了主帐。帐内有摇曳的烛火,映在他素洁的白衣上,平添了几分暖意。
苻凰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带了些歉意,道:“我本是无意中到此,没成想给你添了这样的麻烦。”
他回眸看她,伸手轻轻掀开她的风帽,烛光映在她的眼中如月色在泉,他似乎有些叹息,道:“没什么麻烦。只是我原本,想多留你几日。”
他大概猜到她为何而来,却没想过,她这样急着离开。
苻凰微微垂了眸,道:“我……没有太多时间。”
她握着他的手微微颤抖,似是终于下了决心,却终究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望着他身后不断跳跃的铜灯,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此,是想劝你退兵。”
她等着他漠然的眼神,等着他清冷如常的声音,等着他说,她最终还是为了她的父兄族人,为了秦国的江山社稷,来劝他退兵。
慕容冲却缓缓笑了,迎着她忐忑的眸光,他云淡风轻道:“我知道。”
苻凰愣住了,在她难以置信的眼神中,他好整以暇地坐在主位上,笑道:“你的想法,说与我听听罢。”
苻凰见他并没有自己料想中排斥她的提议,心中不免松了口气。帐中有作战的沙阵和舆图。她走到舆图前,上面本该是秦国疆土的关东、代地、丁零,甚至关中,如今具是战乱纷起。潼关以西,已尽归慕容冲所有。
她道:“你从河东一路攻来,以战养战,劳兵远征,即便最后攻克长安,也必定与秦国两败俱伤。”
“关中是秦国腹地,一来重兵囤积,易守难攻,二则,秦国仍是民心所向,燕军遭遇的不仅是秦国的精兵强将,还有百姓的殊死抵抗。”
“这也是为何同样为燕起兵,慕容垂却只集中兵力进攻邺城。他想的,不过是此时秦国不意与他争关东,他若要复兴燕国,必定先以关东故地为据,方为长久之计。”
“眼下,姚苌虽举兵关中,却并不冒进,只敢观望。而你,却心甘情愿为他做这马前卒吗?”
帐中落地的铜灯燃起跳跃的火光,白衣倾世的将军独坐俨然,神情依然平静如常,她知道,她说的这些话他早已想到。
她望着他,烛光落进眼睛里汩汩流淌,她长睫轻颤,道:“我知你为何一意想要攻克长安……”
长安城里,有他嫡亲的兄长,有他的族人。慕容垂可以只顾自己称王称雄,可他却不能不管他们。
她望他深邃的眼睛,道:“可是,你要我怎样看着你应了那句谶言呢?”
他缓缓握紧了衣袖,满室的灯火皆照不进他的眼中,他眼中的深邃藏匿了一切光芒。
“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议和。”
其实议和之事,当初慕容泓起兵之时便也上表天王,但那时时机尚未成熟,天王又委实看不上慕容泓,觉得他成不了气候。
可是如今,慕容冲杀泓称王,短短两个月间进逼长安,已经令所有人始料未及。议和之事方可一谈。
她指着舆图上的燕国旧都邺城,道:“秦国将放还燕帝慕容暐,尽释长安城中的鲜卑人,并归还燕都邺城及关东旧地,包括蓟和龙城,重立燕国。”
鲜卑一族故地情深,有强烈的归根执念。当初天王率兵攻陷邺城,慕容暐拼死也要逃回龙城,即便是死也要归死先人坟墓。燕国之根本在于关东,秦国若归其旧地,燕便可召集旧属,经营四方,恢复前燕在龙城旧地及关东的版图。
烛光在她的眼中跳跃,是他所熟悉的倔强与坚韧,她道:“条件是,迎回燕帝之后,你便要退兵关外,且与秦修好,永不得来犯。并且,要出兵助秦平定姚苌、丁零和代地之乱。”
帐中寂静如鸿蒙初始,听得见帐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和灞河汹涌的涛声。她望着他,十年的相望都不如此刻的等待来得漫长而惶惑。
慕容冲却并没有苻凰所想的那般难以抉择,他望着她浅浅一笑,暗淡了一屋子的烛火,他道:“我同意。”
“但是,有个条件。”
他起身望着她,眸光很是深邃,仿佛要将她溺在其中。
他道:“若要燕和秦永世修好,还需一样凭证。”
她看着他走过来,修长的身形遮住了烛火淌下一片暗影,她问:“什么凭证?”
他低眸望着她,道:“自古不论是为了止战,还是结盟,不都有一句话么,永结秦晋之好。”
苻凰愣了愣,这个法子她倒是从未想过。或许,是她从未敢想。
她缓了缓心神,问道:“你要与秦国联姻?”
他望着她缓缓笑开,像五月灼灼耀眼的流光,她只觉得满目皆是倾城色。
她连忙用手挡住了眼睛,努力拉回自己的一丝清明,分析道:“两姓联姻的确是永结修好亘古不变的法子,只是……若要同你结姻亲,那必定得是皇室的公主,宝儿和锦儿虽也已到了婚龄,但性子实在让人担心……”
他忽然拉开她遮在眼前的手,眸光沉如此刻乌云遮月的夜色,他道:“你竟让我求娶他人?你怎么就没想过,若要结亲,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对他已然是满心情忠。若他并不喜欢她,那以议和联姻为由让他娶了她,与她而言倒像是在趁人之危,反倒让他更看轻她罢了。
她垂着眸不知如何作答,他却道:“伴凤鸣凰歌而生的来仪公主,为秦国万民爱戴,若要联姻修好,这样的公主才能安稳人心罢。”
她凝眉想了想,急道:“诚然如你所言,但正因如此,以我和亲怕是有些困难,还是宝锦更合适些……”
“我只要你。”
他突然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形和周身沉敛的气质让她感到无由来的压迫,她忍不住向后退去,他却展臂揽住她的腰肢,将她禁锢于胸前。
他用那双让人一眼沉沦的眼睛望着她,重复道:“我只要你。”
眼前美色惑人,她轻轻扶着他的肩头,只觉得心里有一只被猎人追赶不停的鹿,她不知是他的这句话还是他的人,让她如饮烈酒般沉醉。
他的眼神燃烧了她所有的思绪,她有些糊涂,语无伦次道:“你……你……”
他在她的慌乱中缓缓倾身,吻了她的唇,吞下了她所有不成词句的话。
那一刻,漫长光阴里所有的念念不忘皆化作一腔孤勇,让她宁愿为这一刻粉身碎骨,让她宁愿相信,他其实也喜欢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