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琳出征之后,苻凰每日都要去兵部调最近的战报来看。身为深宫中的公主,她轻易上不得战场,却也不能安坐在栖凤殿中枯等。
苻凰在兵部待了整整一日,窗外已是暮落流金,鱼鳞状的白云浸了霞光,碎满靛蓝如洗的苍穹。
她在这满园的暮色中,遇到一位未曾料想到的客人。
六角飞檐的亭榭掩映在飘摇翠竹中,亭顶盘踞着的鸱吻铜铃怒目,张口吞脊。亭中之人人须发皆白,目光却很是矍铄,着一袭青灰道袍,乃是一位方外之人。传言他可言未然之事,词如谶记,是天王请来的贵客,唤作王嘉。
天王笃信命理谶语之说,而苻凰却觉得命由己定,乃是因果所致,所以并不十分相信这些虚无的说词。
王嘉身旁的小道士行至苻凰身前,低眉道:“方士请公主亭中稍坐。”
暮色铺满碧竹掩映的飞翠亭,案几上的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亭中老者端坐俨然,瞧着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苻凰便也依言在亭中落座,亭中的青石案几上,舒展着一幅墨竹图。
王嘉见她到来,也未曾起身拜礼,闭着眼仍在打坐,只道:“请公主为贫道这幅画提两个字罢。”
苻凰仔细瞧了瞧那幅画,墨色勾勒的竹林随风而动,可听风声,可闻竹涛,十分传神,乃是上好的意境。
她想了想,提笔在一旁的留白处,缓缓写下“栖凰”二字。
王嘉看着画上墨迹,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公主心思深重。”
苻凰望着他淡淡一笑,道:“生年不满百,便要常怀千岁忧,何况如今寇难殷繁。我非方外之人,自然也做不到道长这般豁达。”
王嘉提笔蘸墨,道:“那便让贫道为公主开解一二罢。”
“日之夕矣,君子于役,思之何如?”
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晕开,须发皆白的道人落笔成谶,道:“谶曰:凤凰兮凤凰,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寂静的飞翠亭中唯余竹涛依旧,白日坠于远山,风起暮色苍茫。
苻凰轻轻搁下手中玉管,仿佛天际所有的暗色皆落入她的眼中,她道:“是谁让你同本宫说这句话?”
公主的威仪如暴雨前凝结的云翳,无形却让人喘不过气来。
青灰道袍的老者望着远处暮色隐没的群山,缓缓道:“公主可知,你与他在这画上所提之字,别无二致。”
那日,白衣倾世的将军提笔在他的画中落下同样二字,问他:“道长测字断事,可问吉凶否?”
他为他卜出这句灭亡的谶言。
军中的篝火跳跃在白衣将军的眸中,他淡淡笑了笑,道:“听闻道长将要入长安?”
“那便请道长,带句话罢。”
纵然他可断世事,却也不知,身为燕国统帅,他为何要让他将这句谶语,带给秦国的公主。
暮色将尽,有宫人无声点燃了烛火。剪剪宫灯下,丽仪华服的公主眉目倾城,她垂眸看着纸上干涸的墨迹,未置一词。
王嘉叹道:“公主将若何?”
天际升起一钩残月,飞檐上的铜铃摇下一串瑟瑟清音。她望着远处苍老的群山,似乎也望见了群山之外念念不忘的人。
她道:“我最近常常想,秦国如今战乱迭起,不是因为秦不够强盛,而是因为时机不对。秦国的铁骑可以一统天下,却终究没能一统人心,这与先秦灭六国却兴了汉室是一样的道理。人们困于时机,求于时机,兴于时机,灭于时机。”
“我总以为自己看得很开。却未曾有一日敢想,若他死了,我将如何?”
她的眸光落在亭外垂眸静立的婢女身上,道:“我终究,是要见他一面的。”
王嘉此时方才看得明白,向来看淡俗世的眼中似有些动容,只叹道:“公主想以一己之力,破这终局?”
苻凰淡淡一笑,道:“这故乡若还在,又有何不可?”
自那日见过王嘉之后,苻凰便开始着手为出宫做准备。她以祭拜驸马为名,带着心梧和若玉出了宫。临走前,她留信于宫中,嘱咐宫中的女官若是她三日未归,便将此信交给太子。
她素知心梧是慕容冲的人,便着令她打点一切。仅一日的功夫心梧便回禀她,慕容冲会于青华山上的净业寺相候。
从长安城到青华山不过几十里的路程,骏马驰骋,从隅中马不停蹄行至哺时,入目已可见青华山下葱郁茂盛的林木。茂林修竹中一条林荫小道曲径通幽,蜿蜒而上。
三人下了马,若玉和心梧将马牵至林中嫩草丰茂处系了缰绳,便转身沿着青石小径往里走去,苻凰却忽然停在了林外。
心梧和若玉见她并没有跟上来,回头疑惑道:“公主?”
她抬眸望着曲径通幽的小径,每走一步都似在跨越千山万水。她的心中仿佛有一只不知疲惫的鹿,让她的心和思绪一样难安。
心梧却突然停了下来,低声唤道:“公主……”
苻凰回过神来,却见心梧的目光越过她,略带了些欢喜。
她回眸看去,青石路旁斜逸出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直通密林掩映中一座六角飞檐的小亭,亭中人一袭素白锦衣,广袖宽袍,点缀着丝线刺绣的青翠竹叶。
他站在亭中,披着一道流金暮色,眼中神色融进此刻温暖的流光中,不复当初的清冷。她与他默然相望,隔着有十年未曾圆满的情意,十年未曾相见的光阴,她心头所有沉睡的意马心猿,皆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全部苏醒。
他向她走来,停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缓缓伸出手,穿过深深浅浅的流年,暮色中他倾世的眉目与记忆中少年清冷的眉眼渐渐重叠。那些曾经的一眼万年,皆凝成此刻她眼中他的模样。
她轻轻笑了,落在他颊边的手指微微颤抖,暮色在她的眼睛里化作一池春水,顺着眼角缓缓淌落,她笑问:“可问君,别来无恙否?”
暮光里他的轮廓似玉雕成,眼中仿佛有无尽的夜色,深不见底,依然是让人一眼沦陷的俊美无俦。
他垂眸看着她,然后将她紧紧搂入了怀中。
她愣住了,他的声音低沉却有些轻颤,在她的耳边道:“你真的来了。”
在那些陪她度过无数个日夜的回忆里,他与她日日相对,却从未有过如此亲近的时刻。此时她方知,他的身上原来也有清冷的梅花香,他的怀抱原来也会如此温暖。
她不知道,若他知晓她的来意,是否还能像现在这般欢喜见到她。只是此刻,她宁愿放任自己,做这一场荒凉的美梦。哪怕梦醒之后,她依然只能与他隔世而望,永不相见。
暮色将尽,主将不能离营太久,慕容冲便将苻凰一道带回了灞上驻军之地。
一行人打马行至燕营,太阳便已经落山了。残留在天际的暮色云影笼罩着远山苍老的轮廓,只见穷山叠岭,起起伏伏,杳远而深邃。
燕国的大军于灞上错落有致地扎着数万营帐,入幕次第亮起万盏灯火。巡逻士兵手执长戟,步伐整齐地巡回在营里营外。远远望去,灯火映着青黑盔甲熠熠生光,刀光剑影,银戟霍霍的感觉迎面而来。
苻凰虽读过不少兵书,却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实实在在千军万马的场面,不禁觉得一股杀伐之气充斥在天地之间。
慕容冲在她身边,与她一道提缰缓行,一行人入了辕门,走到颇为僻静的一处营帐前。营帐周围排排列着戍守的兵士,这一番安排倒是十分谨慎。
若玉显得有些紧张,毕竟深入敌营,有所提防也是应当的。苻凰却十分安心,慕容冲既敢将她带回军营,便是做了万全打算护她无恙。
有将士在外通报,左将军已在将营等候。慕容冲淡淡应了一声,却回身握住了苻凰的手。广袖下她的手有些凉,他紧紧握住,道:“你莫怕,在此帐中安心歇息罢。”
苻凰笑道:“我既来得便走得,有你在,何惧之有?”
慕容冲垂眸望着她,蓦然笑了,眸中仿佛落了此刻漫天的星辰,珠玉生光莫不过如此。从前在秦宫,她极少看见他笑,更遑论这样触及眼底的笑意。看来虽然这半年历经烽火狼烟,过着枕戈待旦的日子,他却真正过得舒心。
他轻抚着她云烟似的墨色长发,轻声道:“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