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园之事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
张夫人并未将此事告于天王,只是在天王临驾嘉和殿时避而不见,道:“平阳长公主于年幼失恃而得君上怜爱,此乃人之常情。然妾教子无方,不意令宝锦生此妒羡之心,而罪于公主。妾自知失度,岂有颜面侍奉君上?”
宝锦跪在殿外哭得比张夫人这番话还要令人动容。
天王当即拂袖离去,却道:“既然知罪,便好生思过罢。”
如此,张夫人便在嘉和殿内禁足,每日也不进食。到了第三日,宝锦哭着跪到了太极殿外求情。金枝玉叶的公主顶着炎炎烈日,倒是十分令人不忍。
五日后,天王下旨,因张夫人及宝锦二人以下犯上罚俸三月,并着其前往青岩寺礼佛祈福,为表后宫修睦,令来仪公主与其同行,一道前往青岩寺。
苻凰接了旨,命宫人收拾了行装,翌日便动身出宫。
那时宫中染了时疫,病倒了一大片宫人。天王此意,既是为了给自己和张夫人铺个台阶下,也是为了让她们出宫避开疫症。
谁知抵达青岩寺不过两日,宝锦便病倒了。为了避免寺中人受到传染,苻凰下令将二人单独隔离在后山的佛院,除寺中知药理的僧人代为照看外,其余人皆不得擅入,并当即遣人回宫调太医令前来诊治。疫情未明前,曾侍奉在宝锦身旁的宫人亦不得随意走动。
张夫人听闻,哭着来求她,道:“儿女皆是为娘者心头之血,我为我儿虽死亦何惜?若颜夫人尚在,定也不忍公主独自承担病痛。万请公主开恩,准妾与两位公主同去。”
这样令人动容的请求,苻凰怎么能不应?
这场疫情来的猝不及防,短短几日之内,长安城内染病者不计其数。半月之后,长安封城。因找不到可以有效遏制病症的药方,太医也只能以寻常治疗时疫的方子缓解病情。
寺中染病者越来越多,然而医者却有限。苻凰便亲自与太医令一道研究方子,有时还要亲自煎药尝药。
如此过了几日,连她自己也病倒了,夜里忽然高热不退,吓坏了一众侍奉的宫人。她强撑着传了旨意,却是将自己隔离。每日命宫人将汤药与膳食送到屋外,不让任何人靠近,十分镇定地配合太医令诊治。并传话道,自己自幼习武,所以病情轻微,令太医令着力救治病重者。
寺中上下皆为此叹服,盛赞来仪公主天家风范。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病痛与害怕并不比任何人稍减一分,只是她无处可说罢了。若玉染了病未曾随行,五哥因平叛去了益州,而天王虽疼爱她,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宫来探望她。
张夫人说,如果颜夫人尚在,定不忍公主独自受这病痛折磨。
这句话初听时只觉得动人,如今想来竟是一把刀,字字戳心。
夏夜里虫鸣聒噪,让她在浑浑噩噩中亦不得安宁。她勉力睁开眼,月光透过帘幔洒落满地清辉,屋内唯余几盏残灯,所以月光分外明亮。
她强撑着起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到案边,想要为自己倒一杯水喝。她有些眩晕,于是那水壶便显得分外沉重,她刚伸出手,便有人先她一步替她倒了水。
高热让她有些迟钝,她缓缓抬眸,剪剪灯火中少年俊美如窗外皎洁的月色。
她忽然向后推开,声音沙哑却十分坚决,道:“别过来!”
少年站在原地,身影修长如屋外摇曳的竹影,他低眸看她,依然俊而冷,淡淡道:“臣以前染过此疫,太医令说过,以后便不会再被传染。”
他走到她的身前,垂眸道:“恕臣僭越。”
她尚没有反应过来,他便俯身将她抱起,送她回到榻上,然后将案上的水喂给她。
苻凰倚在锦榻上,就着他的手喝了些水。少年长长的睫毛上铺满银色的月辉,忽然让她想起月光下振翅飞舞的蝶,她病得糊里糊涂,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他的长睫。他并没有像从前那样避开,只是垂眸望着她,眸中神色落在光影中如被月光隐没的星河。
她如愿以偿地触碰到了他的长睫,于是便笑起来,轻声道:“真好看啊……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他捡起滑落的锦被盖到她的身上,道:“臣在屏风后,公主可随时唤臣。”
月落如水,屏风后他的身影朦胧,却让她感到分外安心。
隔着墨色勾勒的屏风,她轻声唤他:“世子?”
他没有转身,只淡淡应道:“臣在。”
月色落尽眼睛里消融似霜,她问他:“你可想念可足浑夫人?”
似是不知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他顿了顿,道:“臣虽在宫中宿值,但每隔七日便可回府探望。说是想念,未免有些言重。”
她似是笑了笑,道:“夫人一定很疼爱世子罢,就像张夫人疼爱宝儿和锦儿一样。”
他没有答话,却终是听出她话中的不同寻常来。或许人在病中,所有的伤感便会乘虚而入。
她倚在榻上,望着窗外缓缓流淌的月色,笑道:“而我的阿娘,我都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她用着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心底最难过的话:“如果我的阿娘还在,她一定不会让我受这许多苦痛。我就能像宝儿和锦儿一样,做个刁蛮任性的公主。不管闯了什么祸,哪怕会被责罚,也不用担心不被人喜欢,担心失去仅有的疼爱,也就不用活得这么累,连死都要做个端庄大义的公主。”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以为她只是哭了,却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终是忍不住出声询问:“公主?”
里间内寂静无声,他飞奔入内,看见她颊边垂落的泪珠,而她却早已陷入昏迷之中。
那夜之后,苻凰的病症突然加重。太医令来诊过才知道,原来她的病情才是最重的,只是她比所有人都能忍,连自己都骗过了。
高热灼烧下浑身的骨头都似要断裂,她疼得浑身冒冷汗,只想就此睡过去,再也不必承受这苦痛。耳边却有个声音一直在唤她的名字,总是在她快要陷入黑暗之中时将她带回光明,日夜不曾停歇。
慢慢地,那些灼热和痛苦都消散了,她在一片晨光中苏醒,第一眼见到的,是榻边美如月光的少年。
她看着他因疲累而有些泛红的眼睛,笑问:“若是那时我死了,世子可会哭我一哭?”
他眸光如雪,俊美依旧,清冷也依旧,淡淡道:“不会。”
后来,他果然也不会哭她,他只会陪她一起死。可是那时,他并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或许所有人都以为,苻凰对慕容冲这段不可说的一往情深,实在既卑微又无望。只有苻凰自己知道,他在秦宫的三年于她而言是怎样一种陪伴。虽然他对她总是不假辞色,带着恨意,可是在偌大而空寂的栖凤殿里,他曾是她年少时唯一的欢喜。
他起兵叛乱,是为了报仇,是为了复国。她不能因为自己喜欢他,就认定了他不能辜负自己的心意,而去指责他起兵是对自己的背叛。
他只是对她无情,无情并不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