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丙寅301的问话,纬经非但一声不吭,更一脸死灰。
对他来说,每月一次来到这间屋子,已是一种无法承受的折磨。每一次,他都只想逃出屋外,逃得越远越好。但在丙寅301残酷锐利的眼神下,他的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呆呆地望着满桌的食物,他已再没有半点食欲。因为最近只要一吃东西,他就会翻江倒海地呕吐,就会看见詹姆斯鲜血淋漓的、合不拢的嘴。
每一次呕吐中,他更忍不住想:如果供出频繁偷入禁区的希望,希望的两条腿绝对保不住;
如果供出黑袍女经常带着十几个瞎眼粪土人溜号,只怕不仅黑袍女要变成无眼女,那十几个瞎子的脑袋也统统要搬家。
所以,自己真的要为了一口吃的,让雪晶女变成无腿女吗?真的要为了报一鞭之仇,让黑袍女变成血袍女吗?真的要为了一个配对,再和魔鬼做一次交易吗……
终于,面对着导师冰冷的目光,纬经无神地摇了摇头。
但出乎意料的,丙寅301非但没有斥责、没有动怒,反而随手扔了一个红薯给纬经。
“纬经,如果下次来,你发现了黑袍女的任何秘密,不但会有食物,而且八年后一定会有配对——”
说到这,似是为了让纬经有时间憧憬一下美好的未来,丙寅301刻意停顿了三秒。三秒后,她一声冷笑。
“——可如果下次来,你仍然一无所获,我保证,你的下场会比詹姆斯更惨——你绝不会死,但你会只想死。”
夜更黯了。纬经虽走出了丙寅301的宿舍,但丙寅301的冷笑却仍在他眼前,而恐惧也更加如影随形。
下个月该怎么办,究竟招还是不招?是看着别人的死亡恐惧一些,还是等着自己的死亡更恐惧?是拥抱食物和配对,还是坠入地狱般的求死不能……跌跌撞撞中,平心无路可走,亦无法可想。
回到棚舍后,他本能地爬山了床。但在血色恐惧的笼罩之下,他颤抖一夜,无眠一夜。
黎明前,天色至黯的一刻,他隐约感觉到,早已不屑于和自己说话的颂猜悄然起床,掩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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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朝阳缓缓升起。
当阳光重回人间,墙与塔也再次被渲染。光影间,相对于寸草不生的黑色荒原,高耸的围墙是何等突兀的存在,而孤悬于空中的紫塔又是何等得奇诡!
荒原上,甲子拎着一个方盒,缓缓前行。在他的脚下,乙丑29残留的紫色维生液触目惊心。而他也跟随着那残液从容远去,坚定不移。
第十三层的窗边,看着甲子的背影渐去渐远,智父不动如山。但当那背影彻底消失于一片绿色之中,智父却不禁想起,在那绿色深处,正是自己久以不曾触碰过的、可望却不可及的世界。
在那没有秩序的世界里,褐族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希望甲子不要让褐族失望,也希望褐族不要让自己失望……想着、想着,智父的脸上笑意渐寒。
塔下,阳光暖暖。
走出荒原后,甲子走入了一个虫鸣鸟叫的世界。在他的前方,小草随意地黄绿,无关人来人往;在他的身旁,大树肆意地生长,不问岁月几何。而他的身后,金字塔虽依旧清晰可见,但他确信,智父已不可能再看到自己的身影。
冷笑一声后,甲子正准备加速离去。但突然,他察觉到左侧的密林里似是隐藏着什么。慎之又慎中,他缓缓靠近,仔细搜索,却始终一无所获。
或许是自己的感官太过敏锐,以致产生了错觉吧?一念至此,甲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退出密林后,想到前方的路还十分遥远,他再也不理会乙丑29残留的血迹——提气,加速,有如风暴般疾掠而去!
这时,小草们经不住紫色风暴的席卷,成片成片地倒伏,久久不能立起。但在密林的顶部,一个巨大的褐色躯体却缓缓地抬起了头。更远处,两双黑色的眼亦缓缓睁开……
朝霞变成了晚霞,当看到最后一个孩子都已返回了棚舍,智父落寞地离开了窗边。
这一天中,没有了甲子的端茶送水,没有了甲子的事事汇报,智父忽然有些不适应。
是否自己已习惯了甲子无微不至的伺候,也习惯了甲子不死不休的监视?又是否,在这一成不变的岁月中,最可怕的其实并不是阴谋与斗争,而是空虚——永无止境的空虚?
无尽空虚中,智父把小小的圆锥体放入了鼻间。片刻后,青色的烟雾在卧室内升腾盘旋、循环往复。就仿佛无限延展的未来,永无尽头的生命!
但永生究竟是恩赐,还是诅咒呢?智父有些迷茫。好在缭绕的烟雾里,已幻化出了无数美好的过往,让她可以沉迷其间,一夜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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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301区的地下一片死寂。
但有一个脚步声却步步清晰,直至最终停在了牢房门外。
“明天,你……该死了!”
女人的声音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就仿佛隔着牢门的那个人,连陌生人都算不上。
牢笼内,驭风行却是一脸欣慰。就好像为了这一天,他已等了太久太久。只不过,当他的眼睛望向女人时,目光中却不无一丝疑虑:“我一定可以!但那十三个人,你真的……有把握吗?”
真的有把握吗?女人也在问自己。
那些三十年前就已被自己毁去了双眼的粪土人,那些几十年如一日在岩壁中寻找食物的瞎子,他们真的能行吗?
不行又如何呢?不外乎是死吧。反正自己等这死亡,已等了37年。索性拼死一搏,但求同归于尽吧。
想到这,女人笑了——宿命地笑了!
对面,驭风行吃力地站了起来。透过牢门上的孔洞,他深情凝望着女人的笑容,只觉一切都仿佛回到了37年前。
“念风,你还喜欢满天星吗?”
刹那间,无语凝噎,多少往事浮现女人的眼前:
每次去地下劳作,驭风行总会采一束满天星给自己,为自己驱散地下的恶臭;
每次心烦,豆豆总会去摘一朵最美的满天星,插入自己的发髻,并安静地陪在自己身旁。
可这两个男人,究竟是如何知道自己喜欢满天星的呢?是猜测,还是直觉?是巧合,还是命运?
而明天,这两个男人,一个将和自己一起死去,另一个将和希望一起走向自由。所以,自己也应该可以知足了吧。但为什么,还是有一丝不舍呢?
眼角的潮湿中,念风心如飘絮,至美而散——人生苦短,三十七年噬心而过,谁还恨着谁,谁还怨着谁?就让那些怨与恨都散了吧。
想到沉默或许正是最好的回答,念风优雅地转身,孤独地离去——孤独地走进了漆黑的甬道,走进了爱恨散去后的荒凉。
走着、走着,当她以为这条路再不会有其他人时,希望却迎面而来。
擦肩而过的一刻,两个女人都默契地没有看对方一眼,更默契地都没有停一步。就好像两人走的虽是同一条路,但却是完全不同的时空。
交汇过后,两人背向而行,越距越远。
但即将转弯的一瞬,在复杂难明的情感驱使下,希望轻声而道:“谢谢你,尽管……我依然恨你。”
风中,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随风而来:“不必有谢,我并不是为你。”
风过,声散,人已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