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再短的路却总也走不到头;有的时候,再长的岔道却转瞬即至。
所以,当黑袍女的脑中还重复着最幼稚的叠音——豆豆,耳中却已听到了将死的咳嗽——驭风行。
“咳咳,你来了!”
黑袍女并没有任何要应声的意思。她只是透过牢门上的孔洞,冷冷地看着:看着坚硬地面上的那个光滑石坑,看着链条与牢房侧壁连接处的些许光泽,看着男人衰朽的面容,看着37年的岁月无声而逝……
驭风行也早已习惯了如此的沉默。因为37年里,除了一次因为豆豆,一次因为希望,黑袍女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唯有皮鞭。
黑暗中,习惯中,两个人的寂寥!
许久后,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响了起来,且越咳越剧烈。恰如一只拍门的手,越拍越用力——而门也终于开了。
“你咳得越来越厉害了,你……快要死了!”
听到别人说自己的死亡,驭风行却觉得是世间最美的情话。因为对他来说,只要能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即使下一秒就死也值了。
只是,突然听到这期待已久的声音,他却有些语塞,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是说自己早就该死了,还是说自己还不想死?是说自己死不足惜,还是说自己只求死得其所?
苦涩无限中,驭风行忽然想到,或许不该为自己而说,而应该为希望而说,为豆豆而说,为念风而说!
“我老了,咳咳,可我还清楚地记得37年前的黄昏,花海里长满了无数的满天星,而豆豆则在满天星里蹦蹦跳跳……”
牢房外,女人也想起了那个美丽的黄昏——那个自己刚刚拥有了名字的黄昏,那个陪着豆豆蹦蹦跳跳的黄昏。
但或许是37年的时间太过漫长,那黄昏虽犹在,色彩却已晦暗,花朵也已凋零。就仿佛即使是深藏心底的回忆,也难逃岁月的雨打风吹,难逃时间的叹息。
“记不记得又能怎样,再美的花也终究还是要落的……”
“但——咳咳——如果有风,即使落了地的满天星也可以随风而起,甚至可以飘上围墙之巅。”
真的还会有风吗?一瞬间,女人的心海中被吹起了波澜无数:洁白的满天星、蹦蹦跳跳的豆豆、携手走过的朝霞与晚霞、并肩仰望过的天际苍穹……这一刻,多少回忆,多少痴心!
对面,多少期待,多少情深:“念风,你没有变,对吗?”
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女人拼命躲开了那尘封已久的名字——瞬间变回了黑袍女。
“多吃点哑巴给你的老鼠肉吧,反正你和那些老鼠一样,都是黑心黑肺。”说完,女人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但这时,牢房内却突然传来了哗哗的链条声和止不住的咳嗽声。凌乱的声响中,驭风行竭力靠近牢门,并透过牢门上的孔洞,深情凝望女人的容颜——记忆中从未改变过的容颜。
“念风,上一次,我其实不必为那个女孩向你求情的。咳咳,你根本就没想过要害她。你处死烂泥只是为了防止有人告密,对吗?”
黑袍女冷冷一哼:“哼!你这么了解我,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用最重的鞭刑,又为什么要在她脸上来最后一鞭?”
“咳咳,九十九下的鞭刑足以要任何人的命,但那个女孩却恢复得如此迅速、如此神奇。若我没猜错的话,念风,你的皮鞭早已学会了障眼法——抽打声越响、场面越血腥,五脏六腑受的伤却反而越小。
至于那最后一鞭,起初我以为你是嫉妒,以为你是恨我替那个女孩求情。毕竟37年前,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从未对你说过一个谢字。而今为了一个女孩,我却……咳咳。
咳咳,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你之所以那样做并不是因为嫉妒,而是为了坚定希望的心志。
为了让她在生无可恋的打击下,磨练出向死而生的勇气。因为唯有如此,她才真的有可能逃出去,真的有可能实现我们曾经的梦想!
咳咳,念风,你还记得你曾说过,你要向着太阳一直走吗?
虽然现在,我们已经老了、已经走不动了,但豆豆和希望还没老。而我坚信,只要有了你的帮助,他们就一定可以走出去,一定可以实现我们曾经的梦想,一定能在阳光中越走越远……”
随着驭风行的话语,黑袍女的神色一变再变。但到了最后,却是彻彻底底的愤怒。
“驭——风——行!37年了,你耍心眼、当说客的本事,真是一点都没退步啊!你以为几许温情加拍马屁,就能让我去帮那女孩吗,你做梦!
还有,你少在那里自作多情了!你以为我还会为你吃醋吗?你以为我会吃那个女孩的醋吗?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
哼,驭风行,你给我记着!37年前,我并不是为了你才做那些;37年后,我更不会为了那个女孩做任何事。”
说完,黑色的身影愤而转身,怒而离去。
可听着重重远去的脚步声,驭风行却忽然觉得很酸很酸——酸得泪流满面!
只因他分明感受到,黑袍女的怒不是愤怒,而是——嗔怒;他也分明再次看到了那个曾经的那个人——那个会吃醋、会赌气、会撒娇,却也无比感性、无比聪明、无比真实的念风!
泪水横流的一刻,驭风行皱纹密布的脸上虽抽搐不止,却也渐渐有了37年都不曾有过的笑容——是喜悦、是惭愧、是欣慰、更是解脱!
笑与泪中,他向着甬道、向着黑暗大声呼喊:“念风,你没有变!”
甬道中,脚步声顿了一下。片刻后,却终究还是渐去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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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暖暖,401区又是正午。
这几个月,总是被丙寅401拉去当苦力,平心脸上的傻笑虽依旧,却并不代表他心里没意见。所以,当哑巴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小门口,他不等丙寅401开口,便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积极主动、任劳任怨地跑了过去。
一样的木箱木桶,一样的哑巴。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平心抢先一步抱起了装食物的木箱,而哑巴只好吃力地提着两大桶水。对此,平心十分满意。因为这就是不等不靠、勤奋上进的好处——有的选。
走在哑巴的身后,平心肆无忌惮地在木箱中挑选红薯,丝毫不担心哑巴是否会听见。他心想:你那么喜欢装聋作哑,总不能为了区区几块红薯,就让耳朵重获新生吧?
哑巴的耳朵也确实很本分——对身后一切全无反应。但当平心将第三个大红薯塞入怀中时,哑巴一直驮着的背却猛地挺了一下,似是在说:贪得无厌,小心烤红薯被烫死,吃红薯被噎死。
平心是一个懂礼貌的人,对于哑巴的无声祝福,他自然也是无声地感激。所以,快要到达301区的小门时,他紧走两步赶到哑巴的身旁——千娇百媚地销魂一笑。
趁着哑巴神魂颠倒时,平心将一块最大的红薯塞入了哑巴的怀中。紧接着,他飞奔到301区的门口,飞奔到丙寅301的怀中——不给哑巴任何拒绝的机会。当哑巴一脸错愕地赶上来后,平心那颗原本平展展的心,已然笑出了无数褶子。
其中一个褶子赞道:这就叫有福永享!即便哑巴有意告发自己,但要想凭手势比划清楚来龙去脉,只怕绝非易事。更何况,哑巴自己怀里还揣着最大的一块红薯。
另一褶子接着赞:呵呵,我平心怎会如此聪明、如此善良。真真是心有大爱,傻以示人啊!
告别了哑巴后,平心在褶子们的陪伴下,回到401。在傻笑的陪伴下,他也习惯性地绕圈绕到黄昏。
当夕阳西下,晚霞再次铺满天际时,他不禁看得痴了——怀中有粮,果然景色都要更怡人一些啊!
霞光将逝的一刻,平心摸着怀中已有些温热的三块红薯,缓缓踱步到了仓库的内侧——任何人只要到了这一侧,就会因为仓库的阻挡,而无法看见最外侧的围墙。
漫步仓库下,平心如同播种一般,每隔一段距离就扔下一块红薯。当怀中终于空空如也,当夜的幕布终于徐徐落下,他知道,自己筹备已久的寻宝大赛可以鸣枪了!
“谁的红薯掉这里了,好大的四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