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金岛。
阳光已暖暖地洒满了丘陵,海风已柔柔地穿过了沙滩。但田野间、大海上,却找不到哪怕一个劳作的人。
尽管明天才是年终之日,可辛苦了一年的人们已彻底放松了下来。因为这一年,家家户户都积攒了充足的粮食。所以再无须像过去一样,劳作到最后一刻仍不敢休息。
屋舍外,孩子们疯了般地追逐嬉戏。想来他们比大人更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此时不疯待何时?
屋舍内,大人们忙里忙外地准备一切。打扫屋舍、修补家具、烹饪佳肴,缝制新衣……当一切都已弄得七七八八时,这一天也已悄然而过。
夜幕降临后,家家户户都燃起了温馨的烛光。但荒凉山路上,却有一个蓝衣若海的女人孤独而行。
这条路已走了多少次?女人记不清——反正已经习惯。
还能走多少次?女人不愿想。但女人不得不想的是,自己习惯的是每日的那三页稿纸,还是写字的那个人?
石室内,相同的光影,相同的时间。不同的是,小鱼并没有看到赫夫南,只看到了冷漠一人的兰若刺。
对于如此的冷漠,小鱼早已习惯。所以,他也一如往常地笑着道:“赫统领是提前去张罗新年了吗?竟让大汗一个人独走夜路。”
或许是对半年多来的唇枪舌剑已然厌倦,兰若刺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只是痴痴地看着墨油灯——看着墨色的灯油缓缓滴落。
一滴、两滴、三滴……
片刻亦或许久后,当小鱼脸上的调侃之色尽退,当兰若刺眼中的寒冰渐融,一阵风不早不晚地涌入了石室——吹熄了烛火,也惊醒了两个人的沉默。
黑暗里,兰若刺不无落寞地道:“陪我走走吧!”
一路无言地走出山洞,走入寒夜,兰若刺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
小鱼却全不知冷地贪婪呼吸。似是要把海风的咸湿、草叶的清香,统统吸入鼻中。毕竟这是半年多来,他第一次走出归蓝洞。
沿着陡峭的山路,两人不断上行。直至抵达云峰之巅的白雪之境,兰若刺方才停下了脚步。望着山下灯火无数,她嫣然一笑:“为什么你总想激怒我?”
看着那笑容中的温柔,听着那话语中的嗔怪,小鱼痴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今天的兰若刺比往日更孤独。
“大汗,我自幼在归蓝洞中长大,所以比大多数人更了解孤独。有时候我觉得,恼怒至少要比孤独好一点——最起码,有一个人可以恨!”
“你从哪看出我孤独的?”说话间,或许是为了避过小鱼洞彻人心的目光,兰若刺转头望向了海天之遥的暮色深深。
但小鱼的儒雅之声却追逐而来——追入了她的心。
“大汗每日和赫统领来洞中查稿。但每一次,只要走入一米之内,大汗对我的戒备如果算三分的话,对赫统领的戒备则起码有九分。
连最得力的部下,大汗都如此戒备。试问大汗,这世上真的有你信任的人吗?真的……不孤独吗?”
不孤独吗?
这一刻,没有风过,没有虫鸣。只有孤石与冷月相伴,只有他的呼吸与她的心意起伏相知。
这一刻,月光映在雪上,虽辨不清是明是暗,但终归还有一抹白。恰如她的心底,多少岁月都已在尔虞我诈中渐渐冰冷,唯有母亲的笑容依旧慈爱清澈。
孤独吗?
是活在敌人相伴的金岛孤独,还是活在亲人环伺的兰德岛更孤独?或许在这异乡之地,至少还有一丝温暖,至少还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自母亲去世后,我就活着恐惧中;自哥哥被立为储君之日起,我就活在死亡的阴影下。我躲过了多少阴谋算计,才有机会逃出兰德岛。但我知道,我终究逃不掉的,终究……”
酸涩涌上了喉咙,泪水划落了寒夜。兰若刺虽竭力用呼吸平复哽咽,用冰冷凝结泪珠,却只换来悲情更浓、孤独更深。
“……如果可以远离是非,去做一个平凡小岛上的平凡人;如果可以不问对错,凭心而选,为爱而择。是否就能不那么孤独?”
说完,兰若刺回过了头。
这一刻,月上中天,光华若水,一切如此纯美。
月光下,两人一眼的凝视,却已走过了彼此的一生!
风起,他侧转了身体,为她挡住了风。但在无数的渴望与挣扎之后,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他的心渐渐退缩,他——再不敢看她一眼。
“我生来与书相伴,想必死时也只能为书而终。大汗,或许你、我,亦或绝大多数人的一生,只怕并不是爱恨对错的选择,而是根本——没得选。”
风过,谁的心中一声叹息……
叹息后,她走出了他身体的遮挡,走入了渐寒的夜,走回了惯常的冰冷。就仿佛刚才只是一个梦——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梦。
“方鸥就快回来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快要被带走了。而一旦到了兰德岛,无论你写不写褐皮书,都将必死无疑,甚至生不如死。所以,如果有时间的话,你还是少耍点嘴皮子,多想想自己该如何活下去吧。”
说完,似是对这白雪之境已再无任何留恋,她转身远去。而他虽想再说些什么,却口水发干,喉咙发紧,只能默然地跟在了后面——跟得要多紧有多紧。
一前一后的下山中,或许是害怕天黑路滑,前面的她走得要多慢,有多慢。可跟在后面的他却偏偏觉得,这段路突然如此之短。短到恍惚间,已再次看到了归蓝洞口,也再次看到了洞口的守卫。
想到再不说,或将永远没机会说,他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了那三个字:“谢谢你!”
她停下脚步,却并没有任何言语。就好像她根本没听见任何声音,又或者,她想听的并不是那三个字。
她的对面,他很想再陪她一会,又或者,让她再陪自己一会。可他知道,放风已结束了,自己也必须回洞里了。所以,他只能躬身一礼,随即独自走向了洞口。
可就在他走过她的身侧时,他的耳中听到了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她的声音。
“明晚年终之夜,洞口的守卫将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