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鬼林中,风渐渐大了起来。
某个不知名的坟坑里,一丛篝火也越燃越旺。
火上,被架烤的兔子正飘着香,滴着油。且每一滴油脂坠入火中,都会燃起一束更热烈的火苗。像是在宣告,即将到来的是何等美味。而随着最后一滴油脂滴落火焰,烤兔也呈现了完美的金黄之色!
一旁,不死老翁早已口水成河。此刻见大功终于告成,他立刻化身不死饿狼——全不怕烫地扯下一只兔腿,竭尽所能地张开血盆大口,一嘴獠牙地啃了上去。
但就在牙齿即将插入兔腿、口水即将欢呼时,一个提着筐子的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特别的是,提筐的手指有六根。
看到来人,老翁愣了一下。但仅仅是半秒后,像是害怕有人要分享自己的美味,老翁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更强的力量,一口啃了下去。
刹那间,天上人间,满口留香——就是有点烫。
记吃不记烫的老翁对此并不在意,一边畅快地咀嚼,一边大口地呼气。对面,六指却是如菩萨般眼观鼻、鼻观心,就好像他是来超度饿死鬼的。
终于,当一只烤兔变成了一大堆骨头时,老翁一边暗赞自己的好胃口,一边长长地来了一声:“呃……”
悠扬的嗝声中,老翁忽然发现,一块兔脖子上竟还残留有几缕肉丝。想到浪费可耻,他热情地道:“六指贤弟,你要不要也——”
“算卦。”
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就仿佛六指青春正年少。但一无表情的脸上却了无生机,又仿佛六指早已是一具木乃伊。
老翁见怪不怪——一边剃下骨头里的肉丝细细品味,一边发自肺腑地道:“六指贤弟,我们好歹也相识多年了。你找我算卦,我肯定是要尽心尽力的。只不过,当年我游历四海,拜师学艺时,师父曾说过,凡开卦,必——”
不待老翁说完,六指把身后的筐子拖到了身前。火光映照下,只见满满一筐的鱼干鲜香诱人。
见此一幕,老翁却是怒了,无数的肺腑之言也立刻变成了怒斥:“六指贤弟,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贪财好吃之人吗?”
六指白了一眼——难道你不是吗?
老翁被人如此看轻,自然是怒声更疾。
“算卦就算卦,提个筐子算怎么回事?难道你找我算卦,我还要收你的东西不成——”说话间,老翁麻溜地把筐子拽到自己身后:“——对了,六指兄,你想算什么?”
六指只当没看见,依旧面无表情地道:“运势!”
“运势正是老夫强项!”顷刻间,老翁已是一脸仙风道骨,再无半点市侩之色。
打开随身包袱,老翁从中取出一个窄口宽底的小木桶。故作高深地闭上眼后,老翁正准备晃动木桶,手腕却突然被六个手指死死钳住。且不等老翁喊一声‘非礼’,木桶已被夺走。
火光中,一脸虔诚的六指双手持桶,向北三拜。再侧身向西,迎风而跪。跪下后,他将木桶置于右耳旁,口中更念念有词地低声祷告……
看到如此一气呵成的动作,老翁的面色从震惊到困惑,又从困惑变成了深沉。死死盯着那张虔诚的脸,老翁更仿佛第一天认识六指。
完成了祷告后,六指用三个手指握住桶身,由慢至快地加速晃动。随着桶中的‘哗哗’声愈来愈响,木桶的开口端也上下翻飞。当晃动的速率已达极致、桶中的声音已是锐利,三个手指迅疾地将木桶倒扣于地。
一切完成后,六指松手回位,像是适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此时,不死老翁的神色已是异常郑重。似有赞许地点了下头后,老翁沉声道:“相识多年,还未请教过六指兄的高姓大名?”
无人应声,无人作答,只有火堆里不时传出的噼啪声。
在老翁凝视的目光中,六指像一尊石佛般岿然不动。哪怕几只蛾虫在他眼前环绕飞舞,却也无法让他空洞的眼神里泛起丝毫神采。
老翁很喜欢拜佛,不紧不慢地接着道:“以兄之大才,在打卦看相上的造诣,只怕远在我这个老不死之上。却不知六指兄为何要舍近求远,舍己求人呢?”
六指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右手,用两根等长的食指分别指向自己的双眼。当一只蛾虫飞过,他的眼珠也随着蛾虫而动。
可这时,老翁却分明看到,在那追随蛾虫而动的眼珠中,瞳孔却毫无变化——六指竟是瞎子!
这一刻,即使早已阅尽人世惊奇,老翁亦不禁失声惊呼——惊的并非是眼睛,而是耳朵。
六指竟能用耳朵听到蛾虫飞过,竟能只凭听力找到自己。更有甚者,这么多年来,六指用听力替代视力,竟无人能发现他是瞎子。如此听力,该是何等惊人!
肃然起敬中,老翁终于收摄心神,向北三拜。然后缓缓伸出右手,稳稳提起倒扣于地的木桶——见只见,十三片细碎的龟壳,已或正或反地铺于地上,呈现出有如星象般的图案。
“从卦象来看,运势倒也不差,有失亦有得。但只不过,象内含劫——”见六指依然有如石佛,老翁不无悲悯地道:“——而且是无望之劫,应之必死!”
‘死’字如风,多出的那根食指在龟壳上迎风扫过,前一刻的卦象也立刻灰飞烟灭。风过,六指向着老翁躬身一礼,蹒跚而去。
老翁不忍一叹:“如此大凶之卦,应无应为应。以兄之才情,何不退一步,洒脱而去,静听潮起潮落!”
无人驻足,无人回首。只有扑火的飞蛾一往无前,只有孤独的背影没入黑暗。
默然间,寂寥处,更只有多少鬼火闪过……
午夜,鬼林中央。
简陋茅屋内,两位老人虽同样毫无睡意,心境却大不相同。
映尘双目低垂,心中却是多少期待、多少兴奋:双体船即将下水,自己也即将再一次扬帆启程。但与十多年前的四海游历不同,这一次的出海,自己有着明确的目标——长生术!
而若侥幸成功,不仅可以让世人延寿增慧、改变自体,甚至可以就此打开终结机器之门,彻底改变人类的命运!
越想越激动中,映尘苍老的脸上已是多少向往,多少豪情!
与映尘相反,那威虽睁着眼,眼中却是不安与焦虑:方鸥回到金岛了吗?她会把那句话带给??吗???会按自己说的去做吗……
无数纷乱难平的思绪中,那威牵挂的心越来越乱,恰如四周的雾越来越浓。
同一时刻,在一张温馨的小床上,不老早已安然入梦。梦中的他仍捧着蛐蛐笼,笼中则趴着一只哥哥为他捉的蛐蛐。
‘蝈蝈’声响起时,一人一蛐共游梦乡,多少童真,多少美好!